她是這艘艦船上對?他尚未做出的選擇最篤定的那個人。

    因為?他是獬豸堂的大?司主。

    他這個人身在其位，就?會處處要求自己不?辜負(fù)這一身道袍，為?了當(dāng)好這個大?司主，他寧愿委屈自己的切身利益，也放棄自己的喜惡。

    徐箜懷把自己活成了獬豸堂大?司主，卻不?是他自己。

    她當(dāng)初離開上清宗，就?是受不?了這些人的選擇。

    就?像是一局謎題，她已提前窺見了謎底，瞬間抽離了一切好奇，只剩下例行公事的不?耐，“答應(yīng)就?是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就?是不?答應(yīng)，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徐箜懷已記不?清有多少年不?曾被人這般不?客氣地催促過?了。

    自從他修為?漸漸精深，所遇到?的修士也大?都禮讓他三分，更不?必說他如今已是大?權(quán)在握的獬豸堂大?司主，一向只有他訓(xùn)斥別人，沒有他挨訓(xùn)的份。

    哪怕是上清宗現(xiàn)任宗主，見了徐箜懷，也要畢恭畢敬叫一聲“師叔”。

    他深深地望了曲硯濃一眼。

    這種肆無忌憚、隨心所欲的姿態(tài)，尋常人就?連裝也裝不?出來，需要十足的底氣和真正什么都不?在意的心氣?？v然這世上自私任性的修士再多，也挑不?出幾個這般狂悖恣意以至于輕盈如風(fēng)的氣堵。

    這股感覺曾經(jīng)?太?熟悉，又因為?歲月漫長而慢慢變得陌生，他本以為?自己早已淡忘，卻沒想到?他把回憶藏得那么深，只需要一個最平凡不?過?的契機(jī)，一切就?全數(shù)翻出土壤。

    有一瞬間的恍惚，他想起千年前的事，或者?說，一個他刻意回避想起的一個人，一旦想起和她有關(guān)的事，就?是一場深深的恥辱。

    上清宗規(guī)矩大?、禮數(shù)多，宗門上下大?體清正，同?門之間客氣有禮，放在當(dāng)今的五域也許算不?上多么稀罕，但在千年之前，上清宗這樣的宗門風(fēng)氣堪稱是舉世罕有，放眼仙魔兩?域，都是獨一無二、超然絕倫的存在。

    如今的小修士只知道上清宗傳承悠久、勢力強(qiáng)大?，卻不?知道早在千年之前，上清宗的傳承、勢力還未為?人樂道，單憑這和睦守禮、上下一心的風(fēng)氣，成了仙魔兩?域修士難以相信的浮世桃源。

    理所當(dāng)然的，上清宗弟子成長后，也越發(fā)以宗門為?榮，益發(fā)注重言行，自覺地維護(hù)宗門風(fēng)氣。

    一道山門，隔開兩?種人世。

    上清宗之外的修士根本難以想象一個普通的上清宗弟子活在何等平和安寧的環(huán)境里，也無法理解這種環(huán)境究竟是如何實?現(xiàn)的。

    提起宗門外的修士，上清宗弟子也心照不?宣，用一句“外面的人”涵蓋了所有。

    囂張的、冷漠的、貪婪的、品行卑劣的……一切與上清宗絕大?多數(shù)弟子迥異的修士，都囊括在這短短四個字里。

    徐箜懷自年少便在上清宗修行，在這樣互相禮讓、客氣周至的環(huán)境里踏上仙途，他以為?，無論宗門外是如何殘酷亂世，只要他回了宗門，便絕不?會遇見“外面的人”。

    直到?有一天，有人一掌破開他的院門，將他堵在八百樓前，當(dāng)著來往同?門的面，摧枯拉朽般將他擊倒，令他在劇烈的痛楚下，僵硬地趴臥在地面上，明明受過?比這更嚴(yán)重得多的傷。那一刻腦海中卻一片空白。

    “咔、噠?！?/br>
    一雙烏黑幽亮的硬底云靴踏在堅硬的石板地上，發(fā)出令人難以忽視的聲響，腳步急而不?亂，光是聽腳步聲就?覺氣勢凜然迫人，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停在他面前。

    “你就?是丹藥司徐箜懷？”

    徐箜懷竭力克制因劇烈痛楚而產(chǎn)生的短暫迷蒙，他眼前一片霧蒙蒙，拼命地眨眼，試圖仰起頭，看清站在他面前的人。

    霧色蒙蒙中，他看見一簇焚不?盡的烈火。

    她定定地佇立在他面前，背脊筆挺，漫不?經(jīng)?心地垂眸俯視猶然趴在地上的他，五官容色都霧里看花不?分明，唯獨神魄如燃，肆無忌憚地?zé)梢磺?，“是你在長老面前說我心思不?正、異想天開，攪亂宗門秩序？”

    徐箜懷立刻知道她是誰了，即便他們從未相識——徐箜懷在上清宗的丹藥司里供職，雖則資歷不?足，擔(dān)任的卻是個顯要的差事，負(fù)責(zé)清點丹藥司本月的殘余、發(fā)放當(dāng)月的弟子份例。

    需要接觸的弟子太?多，難免要起沖突，總有人覺得宗門分配不?均，鬧得不?可開交。

    徐箜懷來丹藥司履職不?過?幾年，鬧成什么樣的場面他都見過?，親自見證過?彬彬有禮的同?門們是如何因為?幾瓶丹藥、幾張符箓而面目全非。

    不?像是上清宗的精英弟子，他們變成“外面的人”了。

    回到?八百樓前，他恰好看完一份卷宗，上面記錄了當(dāng)天丹藥司發(fā)生的事，一個名叫“曲硯濃”的弟子，指責(zé)丹藥司每月發(fā)放的丹藥數(shù)目不?對?，指控丹藥司修士私自吞沒本應(yīng)發(fā)給普通弟子的物?資。

    那時候，曲硯濃在上清宗也是一個名人。

    她明明已是元嬰魔修，背靠化神魔君，在魔門不?可謂混得不?好，卻偏偏要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轉(zhuǎn)修仙途，拜入上清宗門下，這不?恰恰說明了上清宗道統(tǒng)得天獨厚、自有八方修士歸心嗎？

    曲硯濃這樣的存在，對?于上清宗弟子來說，算是恰到?好處的錦上添花，是宗門超然拔萃聲譽(yù)最好的證據(jù)——同?樣的，當(dāng)然也無形中抬高?了上清宗弟子的地位身價。

    畢竟，就?連化神魔君一手養(yǎng)大?的嫡傳弟子、已經(jīng)?躋身元嬰的魔門第一天才都愿意舍下一切做個上清宗弟子，不?也就?意味著他們這些上清宗弟子的地位超然嗎？

    徐箜懷早就?聽說過?她的名字，但從來沒見過?她，在他的心里，他并不?怎么看得上這個素昧平生的半路同?門。他從來不?覺得他們會有交集，因此?從沒細(xì)想過?根由，其實?細(xì)究下來，這份看不?上，只因她是個費盡千辛萬苦才進(jìn)入上清宗的魔修。

    魔修不?魔修，在“千辛萬苦”前也沒那么重要，一群人從尚未踏上仙途起就?已經(jīng)?加入的宗門，另一個人卻要費盡千辛萬苦、傾盡所有才能?站在同?一個起點，前者?是輕舟已過?萬重山，后者?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前者?望著后者?歷盡艱辛卻只能?站在自己曾經(jīng)?的起點，除了一聲徒勞無用不?走心的嘆息，便只剩下不?以為?然。

    同?樣是上清宗弟子，曲硯濃比徐箜懷還要年長一些，現(xiàn)在卻只能?從頭開始修練，奮力追趕，連宗門發(fā)的些許丹藥都要計較，而徐箜懷都已經(jīng)?當(dāng)上宗門的執(zhí)事了。

    他并不?是針對?他，也不?是看不?起她，只是無形中把她放在了下位者?的位置，在心底里俯視她，包括她的訴求——

    “你核對?過?我拿到?的丹藥，我每月應(yīng)得的份例里都少了一枚化氣丹，你覺得我為?此?計較，不?識大?體？”曲硯濃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蜷縮在地的他，“我在宗門完成的任務(wù)最多，拿著和別人一樣的份例，你覺得這才是上清宗的秩序?！?/br>
    “丹藥司發(fā)放丹藥，看人下菜碟，有名有姓的就?發(fā)下最好的，默默無聞的就?發(fā)下中等的，那些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有可挑剔之處的弟子，就?拿走他們一部分應(yīng)發(fā)的丹藥，剩下的全都換成次品，發(fā)給他們?！鼻帩庹Z調(diào)冰冷卻曼妙，宛轉(zhuǎn)頓挫，有種蛟蛇吐信般令人悚然的輕曼，“你覺得這就?是上清宗的秩序?！?/br>
    徐箜懷遲來的羞憤因她不?緊不?慢的話語涌上心頭，什么事都經(jīng)?不?起刀鋒一般的言語層層剝繭，他當(dāng)然知道那些事是不?對?的、有違上清宗經(jīng)?義的，但他見慣了平素恭敬守禮的同?門為?財物?爭得不?可開交，他已從善如流地把“天下熙熙皆為?利來”當(dāng)作一時的嗟嘆、永恒的自我開解，說得多了，他自己都認(rèn)了。

    可這點習(xí)以為?常被曲硯濃幾句話輕飄飄地當(dāng)眾揭開，徐箜懷幾乎是驚慌失措，有些事只能?背過?身不?去看、不?去管，卻不?能?被人指出他的背身袖手。

    “你不?要危言聳聽！”他為?自己辯解，“我何時說你指出問題就?是破壞秩序了？我是覺得，你心中有疑義，完全可以找宗門執(zhí)事、長老反映，而不?是大?張旗鼓，把這事鬧得滿城風(fēng)雨、人心惶惶?！?/br>
    曲硯濃低頭看著他。

    她同?他所見到?的任何一個同?門、任何一個仙修都不?一樣，或許這就?是魔修的特質(zhì)，她的眼神總是很?冷漠，冰冷的審視下，又藏著能?燎原的火。

    他在劇痛下吃力地仰起頭看她，又被這灼人的目光刺痛，他想：她無論在哪里，一定都極不?合群，因為?她從心底里就?永遠(yuǎn)不?會想要融入某一群人。

    所有同?門都猜錯了，她并不?真的迫切地向往上清宗，也從不?真的想融入這個宗門。

    她是盤旋不?息的戾鷹，永遠(yuǎn)追逐，卻永遠(yuǎn)不?會停留。

    “我沒想到?你竟然會打聽到?我和長老私下的對?話，也沒想到?你會誤會我的意思，這事我也有責(zé)任?！毙祗響岩庾R到?他已接近觸碰到?她真實?的那部分性情，他認(rèn)為?他已掌握了足夠多的信息，勉強(qiáng)地支起身，朝她笑了一下，“曲師妹，你少拿的那些丹藥，我已經(jīng)?上報長老，很?快就?給你拿回來，你受了委屈，丹藥司也會酌情給予補(bǔ)償?shù)??！?/br>
    無非就?是利益，無非就?是補(bǔ)償，無非就?是魔修最常見的思路，她把事情鬧得這么大?，難道還真是為?了一枚化氣丹？

    可他的話剛說完，一股巨力撞在他胸口，將他重新踹倒，仰躺在地面上，無論他怎么催動靈力，也無法撼動分毫——她現(xiàn)在的修為?可是比他還要低一個小境界！

    曲硯濃不?輕不?重地踩在他的胸口。

    “我之前聽說過?你的名字?！彼Z氣莫測，說出這半句話的時候，誰也猜不?出她究竟在想什么，“只聽傳聞，我還以為?你真的把上清宗的經(jīng)?義當(dāng)回事?！?/br>
    徐箜懷怎么會不?把宗門經(jīng)?義當(dāng)回事？

    自他踏上仙途起，就?把上清宗的經(jīng)?義默默記在心里，時時回想，一刻不?敢忘，她憑什么說他不?把經(jīng)?義當(dāng)回事——

    最自律持身的上清宗弟子怒不?可遏，反駁的言語到?了唇邊，馬上就?要脫口而出，卻在目光相對?的那一刻，啞然失聲。

    他信經(jīng)?義、遵循經(jīng)?義，他信道法自然、守清規(guī)戒律，他信修士終將克制一切欲念，修持一顆清靜無塵的道心……他對?宗門的經(jīng)?義堅信不?疑，卻眼睜睜看著明顯違背經(jīng)?義的同?門機(jī)關(guān)算盡，而他所做的僅僅只是皺著眉扭過?頭，不?去看。

    不?看，但也不?管。

    因為?在將信將疑里，他已接受了這個世界熙熙攘攘皆為?名利，忘掉了他從小篤信到?大?的經(jīng)?義。

    “我有一點想不?明白?！痹?jīng)?的魔門第一天才一身上清宗弟子都有的玄黃道袍，偏偏披在她身上穿出一副曼麗而危險的冰冷之感，意味莫名地俯視著他，“你們上清宗弟子自己都不?把自家?的經(jīng)?義當(dāng)回事，又到?底是在自矜什么？”

    響鼓重錘，徐箜懷心中如有驚雷，他慘白著臉，仰躺在地上，目光鈍鈍的，虛渺地對?上她那雙涼薄冰冷的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

    原來她什么都知道，連素昧平生的陌生同?門，她都早已猜出了他的想法——那些曾經(jīng)?和她打過?交道的同?門呢？

    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計較，因為?她誰都不?在乎，看待每一個看似客氣實?則居高?臨下的人，都像是在看跳梁小丑。

    她是和上清宗同?門截然不?同?的人，就?像兇狠的鷹隼偽裝成信鴿，住進(jìn)了雁群。

    他說不?出話，只是恍惚，而她垂著頭定定望了他一會兒，慢條斯理地收回踏在他胸口的腳，他終于不?必連喘氣都費勁，勉強(qiáng)支起身看她，心里很?想說些拿得出手的話，讓她拭目以待，從前他只是一時想岔了，往后會重新審視道心，做出一番作為?的。

    ——她別把他們上清宗弟子看扁了！

    可曲硯濃沒有多作停留。

    她轉(zhuǎn)過?身，不?曾多看他哪怕一眼，根本沒容他措辭，她已走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徐箜懷一口莫名的氣吊在胸口。

    他本以為?這口氣很?快就?會平順下去，只要他往后謹(jǐn)慎自持，時時審視內(nèi)心，做事無愧于心，他早晚會在她面前把這口郁氣出了。

    那時的他根本想不?到?，這胸中難平的一口氣，居然壓在心底一千年，梗了一千年，還會繼續(xù)梗下去。

    艦船的甲板上，徐箜懷站在明鏡臺前，默不?作聲，眉眼皆冷厲嚴(yán)酷，不?為?所動，唯獨垂在袖中的手緊緊握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銳利的目光在“檀瀲”的臉上掃過?，試圖從易容改扮后的虛假五官中找到?蛛絲馬跡，然而最后還是失敗了——眼前這個女修和曲硯濃太?不?相同?了。

    檀瀲的目光沒有曲硯濃那么冷，也不?像是后者?那樣總是含著一點心知肚明的譏諷，她平和、淡漠，身上有種抹除不?去的清靈縹緲。

    縱然來歷奇怪，性情也古怪，但她身上仙修的氣質(zhì)如此?明顯，誰也不?會懷疑她是一位修為?不?俗的仙修。

    若是一千年前、他所認(rèn)識的那個曲硯濃，她是絕不?會偽裝成另一個人的。

    她始終不?是一個很?有閑情逸致的人。

    但她們確實?有些相似。

    曲硯濃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了。

    她不?過?是想看看徐箜懷現(xiàn)在的道心如何——她記得她離開上清宗的時候，徐箜懷已發(fā)奮圖強(qiáng)，性情大?變，成了小有名氣的冷面司主，將上清宗的清規(guī)戒律看得比命更重，發(fā)誓要將宗門經(jīng)?義踐行一生。

    如今來看，徐箜懷確實?沒有說謊，他真的踐行了一千年。

    理論上來說，如今徐箜懷的道心就?算不?是清光如水、不?染纖塵，也該是一流道心，最多有零星微塵。

    可她卻隱有預(yù)感，徐箜懷的道心并沒有他所期盼的那樣澄澈空明。

    “算了?！彼呐d趣來得很?快，走得也一如既往的突兀。

    這一句“算了”像是剎那擊碎徐箜懷的所有猶疑。

    他驀然用銳利的目光冷厲地望著她，驟然對?向明鏡臺。

    曲硯濃微微訝異。

    ——方才徐箜懷還沉吟未決，她一轉(zhuǎn)身，他就?同?意了？

    她對?他其實?不?算很?熟悉，發(fā)覺他不?像衛(wèi)朝榮后，她就?再也沒有留心關(guān)注過?他的動向，因此?和他有關(guān)的那些回憶都成了壓箱底的廢章，若不?刻意回想，甚至都記不?起來。

    印象里，她離開上清宗的時候，徐箜懷好像確實?來見過?她一面，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諸如：“如今宗門事事皆有定式，事無大?小，都有宗門長老、執(zhí)事和諸多弟子共同?監(jiān)督，絕不?會再有假公濟(jì)私之事，你還有什么話說？”

    曲硯濃當(dāng)然無話可說。

    她這樣的魔修，過?不?下這種繁瑣乏味的生活，也終歸適應(yīng)不?來上清宗的環(huán)境，就?連上清宗的經(jīng)?義，她也啃不?下來。

    待不?下去了，當(dāng)然是趁早走人，天下何處不?可去？

    徐箜懷來問她這個，簡直讓人不?可理喻。

    她也說得很?直接，不?帶一點委婉，語氣平淡：“我無話可說，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我不?屬于上清宗，就?在這里作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