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閬苑曲（二）

    衛(wèi)芳衡在欄桿的另一邊注目。

    “其實?我?想不明白, 你為什么不把戚長羽換掉?！彼吡诉^來，和曲硯濃并排靠在欄桿上，“非得留著他不可嗎？”

    曲硯濃垂手, 撥動階下不斷變幻的云氣，“我?有?嗎？”

    衛(wèi)芳衡很肯定地說, “你有??！?/br>
    “否則你為什么?沒?有?把他換掉？”她問，“他慣于玩弄權術, 并不是真心做實?事的人，不僅很貪心，而且貪得沒?有?底線。他不是沒?有?能力, 但他會把能力用在錯的地方, 更換鎮(zhèn)石的貓膩這么?大，滄海閣里一定有?許多人同流合污，如果不加以嚴懲，以后?只會變本加厲?！?/br>
    “我?不明白，你明明比我?更清楚這些, 為什么?仍然放任呢？”衛(wèi)芳衡說，“他假借你的威名，竊取你的利益，你難道不生氣嗎？”

    曲硯濃不知怎么?的笑了起來。

    “你真的好討厭戚長?羽啊。”她說，翻身坐在欄桿上, 遠眺云海翻涌，“我?也沒?有?放任吧？我?不是罰了他嗎？”

    衛(wèi)芳衡看起來更不高興了, “那不能算是罰, 你只是讓他去彌補他造成的損失?！?/br>
    曲硯濃說：“我?讓他補上所有?鎮(zhèn)石, 他所需要花費的錢財，將遠遠超過他從?鎮(zhèn)冥關里撈到的, 辛辛苦苦給我?打了數(shù)十年?工，最后?還要倒貼錢?！?/br>
    “他的時間和精力根本不值錢，為你做事是他的榮幸！有?的是人愿意給你打白工，你出?去問問，如果把滄海閣閣主?的位置公開拍賣，有?多少?人爭著倒貼錢上位？”衛(wèi)芳衡越說越生氣，“他干得不好，有?的是人愿意干！”

    曲硯濃沉默了。

    她不作聲地回過頭，默默地看著衛(wèi)芳衡。

    “干嘛？”衛(wèi)芳衡警惕地看她。

    “你們仙修真是太狠毒了?！鼻帩鈧饶?，用眼神默默指控，“我?們魔修可說不出?這種話?！?/br>
    衛(wèi)芳衡被這人給氣得。

    “誰是魔修??？你現(xiàn)在難道就?不是我?們仙修嗎？”她說著說著，忽而收聲，用驚異的目光打量著曲硯濃，“你們魔修？”

    曲硯濃以前可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從?衛(wèi)芳衡認識她起，她就?一直是高高在上、飄然出?塵的化神仙君，有?時也會讓人恍惚，想不出?她做魔修時會是什么?樣?的。

    這還是衛(wèi)芳衡第一次聽到曲硯濃自稱說：我?們魔修。

    “你是不是——”衛(wèi)芳衡小?心翼翼地看著她，“你的道心劫是不是有?點好轉了？”

    曲硯濃坐在玉石欄桿上，細微的流風將她鬢邊的發(fā)絲吹動，發(fā)梢拂過衛(wèi)芳衡的眉梢，很輕軟，又有?點飛揚跋扈的張狂。

    她唇邊一點微妙狡黠的弧度，“我?是不是好轉了？你可以猜?！?/br>
    有?那么?一瞬間，衛(wèi)芳衡覺得身側的人有?點陌生，好像不是相伴上百年?的那個總是意興闌珊又有?點惡趣味的化神仙君，而是一個張揚曼麗、神魄似火的少?年?魔女。

    光是站在她的身側，就?好似能感受到她神魄中的光焰，灼燙耀眼得叫人心驚。

    “你當初還在魔門?的時候，一定有?很多人愛慕你、憧憬你吧？”衛(wèi)芳衡喃喃地說。

    曲硯濃回過頭來看衛(wèi)芳衡。

    “衛(wèi)芳衡，你不要學他們拍馬屁。”她輕輕地哼笑，“愛慕、不愛慕，憧憬、不憧憬，有?什么?要緊？最膚淺的喜歡，人人都可以喜歡無數(shù)個人。”

    衛(wèi)芳衡忍不住問：“那衛(wèi)朝榮呢？”

    她問完又覺得這問題沒?頭沒?腦，“你喜歡過很多人嗎？”

    如果衛(wèi)朝榮是刻骨銘心，那誰又是膚淺不計數(shù)的喜歡？

    曲硯濃歪著頭看過去。

    衛(wèi)芳衡被她看得無端緊張，“怎么?了？”

    曲硯濃說：“他也問過這個問題。”

    好奇怪，她突然離青春年?少?時的那個魔修少?女更近了，朦朧地觸碰到情竇初開的甜和酸，可記憶里那些曾讓她困惑不解的事，也忽然迎刃而解，有?了頭緒。

    衛(wèi)朝榮也問過她同樣?的問題。

    很多遍，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有?時是適逢其會，有?時卻是冷不丁的一句。

    “啊，”她恍然般輕輕感嘆了一聲，“有?一次，我?和他也是在差不多的地方，我?坐在欄桿上，他就?站在你站的位置，問我?……”

    那是在牧山宗的舊址，她記得很清楚，她那時還是魔修，而衛(wèi)朝榮已經(jīng)回到仙域了，一仙一魔，人前是仇敵，人后?卻是最親密的情人眷侶。

    牧山宗的位置很偏僻，與魔域離得不算遠，當時已廢棄數(shù)十年?了，幾乎沒?什么?人會踏足，給他們留出?一片無人打攪的曠野。

    “你喜歡過很多人嗎？”他冷不丁地問。

    她詫異地回頭看他，轉過頭時，發(fā)梢掃過他的側頰，“你怎么?忽然問這個？”

    衛(wèi)朝榮沉默不語。

    他不做解釋，只是靜默了一會兒，眉梢微微地顫動了一下。

    “沒?什么??！彼f。

    她搞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明明他們吻也吻過，擁也擁過，口頭上的喜歡說過了一百次一千次，可好像都有?些逢場作戲，如果要說這份情意里有?多少?深情不二，那她自己都要笑話自己天真得可以。

    她不知道衛(wèi)朝榮為什么?回到仙域后?仍沒?和她斷了聯(lián)系，但又不算很意外，她對?旁人的迷戀習以為常，接受得理所當然，假如說衛(wèi)朝榮對?她著迷，她是不會驚訝的。

    但是，比著迷、迷戀和喜歡更用力一點，更真情實?意一點的情意，她就?想不明白了。

    為什么?他要問她是否喜歡過很多人？

    他憑什么?問她這個問題呢？

    “是啊?！彼α似饋恚茱w揚輕盈，“很多?！?/br>
    衛(wèi)朝榮不作聲地盯著她。

    他幽黑的眼瞳很深沉，燃著兩簇小?小?的光焰，幾乎能透過目光將她燃點。

    “很多？我?只是其中一個？”他語氣沉冽，仿佛很平靜，與她隨意地說著閑話，只是音調(diào)有?點壓抑的起伏，“我?只是運氣最好的那一個?！?/br>
    她那時已感到一些難辨的驚惶，隱約預感到這仿佛尋常的對?話后?藏著她從?未曾觸碰、也從?不敢觸碰的東西，也許她曾執(zhí)迷地渴求過很多年?，但當它?真的來臨，她又那么?驚慌失措地逃離。

    “干嘛說得這么?慘兮兮的？”她指尖輕輕點了他鼻尖一下，“你長?得很好看啊，出?類拔萃，別人比不上你。”

    衛(wèi)朝榮一個字也沒?說。

    他定定地望著她，頰邊的肌rou繃得很緊，連頸邊的青筋也若隱若現(xiàn)地凸起，好像用盡全力地隱忍什么?，不在她面前流露出?一點痕跡。

    “好?！彼ひ羿硢?，低聲說，“至少?我?和別人有?一點不一樣??！?/br>
    她有?點不敢看他，撇開了目光，只把側臉留給他。

    “你真是個怪人?！彼勾蛞话业卣f，“問的問題都好奇怪?！?/br>
    衛(wèi)朝榮站在欄桿邊望著她，微微出?神，過了很久才低聲說，“是，我?是很奇怪?！?/br>
    再然后?，他們很久都沒?再說話了。

    一千余年?后?，曲硯濃坐在知妄宮的玉石欄桿上，對?著翻涌的云海，恍然，“原來他這么?容易吃醋?！?/br>
    還沒?有?聽說哪個情敵，只是存在這種可能，他已醋得遮掩不住了。

    可他為什么?從?來沒?有?說呢？

    在那些相隔兩地的日子里，他身處仙域，而她在魔域風生水起，多的是想要接近她、攀附她的男修，也曾形形色色地傳出?荒誕不經(jīng)的曖昧傳聞，他在仙域多少?也會聽說。

    為什么?他從?來沒?提起，他也會嫉妒？

    衛(wèi)芳衡默默地聽著，忽而抬手敲了敲冰冷的玉石欄桿，“鐺鐺”的輕響在云氣里悠悠傳遠了，打散幾簇云霞。

    “你去玄霖域走走吧?！毙l(wèi)芳衡沒?頭沒?尾地說，“去牧山宗的舊址，去你和他曾經(jīng)到過的那些地方看看。你也應該出?去散散心了，總是悶在知妄宮里，你要憋出?毛病了?！?/br>
    曲硯濃始料未及，愣愣地看衛(wèi)芳衡，“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知妄宮是我?的道宮吧？”

    衛(wèi)芳衡在她的道宮里，趕她這個主?人走？

    沒?搞錯吧？

    “你故地重游幾回，說不定道心劫就?好了，就?像現(xiàn)在和我?說話這樣?，我?看你像是有?了回憶和情緒了。”衛(wèi)芳衡說，“況且，你現(xiàn)在這個溫溫吞吞的脾氣，在山海域里誰都能讓你受氣——反正你都不在乎了，怎么?得罪你都沒?關系?！?/br>
    “我?看著生氣！”知妄宮的大管家重重地說。

    曲硯濃張張口，又閉上。

    “誰說我?溫吞受氣包了？”她哭笑不得，要解釋，又詞窮，最后?長?長?一嘆，“唉，你們這種天真的仙修，根本不知道把人踩在腳底下打斷脊梁的權勢有?多大?！?/br>
    “當一個人隨時都能像是一條狗一樣?趴在你腳邊的時候，你根本不會把他的一點冒犯當回事。”她說，“因為他情愿做狗，所以不會是人?！?/br>
    衛(wèi)芳衡有?些迷惑地看著她。

    她的大管家如是問她：“你上次說，戚長?羽像你的一個故人，那個人也像戚長?羽這樣?……是你的狗嗎？”

    曲硯濃怔了一下。

    “不是。”她停頓一瞬，語氣倏然變淡，“沒?有?為什么?，我?不喜歡狗?！?/br>
    她不再說了。

    “我?還要修復青穹屏障呢，現(xiàn)在換了人，我?用誰呢？”曲硯濃一撐欄桿，重新站在臺階上，“我?就?是沒?想好，如果換掉戚長?羽，我?可以用誰？”

    *

    閬風苑里，申少?揚偷偷摸摸地抱著乾坤袋，“吱呀”一聲推開屋門?，東張西望一番，背手關上門?，一本正經(jīng)地走上剔透青石鋪就?的行道。

    閬風苑很美，遠山青黛，蒼空明凈，就?算申少?揚從?前在莽蒼山脈待了整整三年?，終日與妖獸相對?，他也從?來沒?有?在頭頂見過這樣?純澈的天空。

    在這片明凈青空的盡頭，茫茫的云霧里，佇立著一座華光映日的青峰，直入云霄，周遭萬千云山都成陪襯。

    申少?揚駐足原地欣賞了那座遙遠青峰很久，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初到山海域的土包子了，通過和同屆應賽者交流，他知道那里是人們所說的閬風崖，傳說最初三屆閬風之會上，曲仙君就?是在那里點出?閬風使。

    往后?的每一任閬風使都登上過閬風崖，在那里享受當世年?輕修士所能得到的最無上的榮光。

    申少?揚對?登上閬風崖倒沒?有?那么?渴望，他只是有?點向?往，注目了半晌，就?收回目光，重新把注意放在眼前路。

    閬風苑里的行道統(tǒng)一由一種溫粹的青石鋪成，看上去分外好看，雖然青石本身不含有?靈氣，但申少?揚聽人說這些青石價格不便宜。

    并不是所有?東西都必須有?用才受人追捧，而閬風苑如此大手筆，就?連鋪地青石都價值不菲，無怪乎全天下的年?輕修士都夢想住進閬風苑。

    申少?揚很喜歡這種青石，他走在行道上，忽然想起在鎮(zhèn)冥關中聽曲仙君踏在鎮(zhèn)石上一步步走來的情景，那時仙君的腳步聲一下一下都仿佛敲在人心口，叫人惴惴不安中又帶了點期待。

    這種未見其人，先知其來的感覺，和仙門?常見的習慣完全是背道而馳的，如果讓古板老派的仙修看到了，多半要皺眉斥責“沒?規(guī)矩”，但放在曲仙君的身上，就?成了一種別樣?的魅力。

    申少?揚說不出?來，就?覺得說不出?的氣派，此時想起來了，便也放松對?靈氣的控制，讓自己像個凡人一樣?，隨意地踩在青石上。

    可惜，他和絕大多數(shù)仙修一樣?，穿的是軟底云靴，踩在青石地磚上，只能發(fā)出?“沙沙”的輕響，自覺比曲仙君的腳步聲還是要遜色一些的，實?在成為了他心里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