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素探出手，敲了敲門。

    是盛遠來開的門，他今天休假，沒穿白大褂。

    他跟季明崇同齡，今年都是二十七歲，這會兒沒穿白大褂，顯得年輕了許多，他的眉梢間都是喜色。

    “阮小姐，你來了?！笔⑦h跟阮素打了個招呼，又看向毛豆，他笑著把毛豆抱了起來，“走，你叔叔好幾年沒看到你了，肯定想你了！”

    阮素跟在盛遠后面進了病房。

    季明崇還是只有一雙眼睛能動，他似乎也不煩躁，盛遠抱著毛豆，還在說呢，“小子，你又胖了，看來你這段時間伙食很好?！?/br>
    毛豆不敢大聲喧嘩，只敢小聲嚷嚷：“那當然，我嬸嬸做的雞翅天下第一好吃！”

    盛遠下意識地回頭看了阮素一眼。

    阮素不慌不忙的，似乎也沒想湊過來，而是開始整理一旁桌子上的東西。

    盛遠看向季明崇，笑道：“你看，你侄子是不是被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br>
    季明崇一雙眼睛定定的看著毛豆。

    時間真的很神奇，他依稀記得，最后一次見到毛豆時，他才只有幾個月，天天除了睡就是吃，每天睡十幾個小時，醒來后常常一言不合就放聲大哭。那時候家里隨處可見的嬰幼兒用品，每個人都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這個小孩。他不敢想，這幾年家里發(fā)生巨變，這個小孩過得開不開心，現(xiàn)在看著毛豆咧開嘴笑得高興，小臉也rourou的，確實被養(yǎng)得很好。

    可能是經(jīng)歷了那樣的日子，他似乎沒那么感性了，看著母親，看著毛豆，也沒有失態(tài)要流淚。

    血緣就是這么神奇，毛豆剛開始很不好意思，還有點兒羞澀，這會兒對上季明崇的眼睛，他什么都不怕了，還主動地喊了一聲：“叔叔。”

    季明崇眼中滿是欣慰。

    昏迷了五年，再次醒來，雖然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可母親跟侄子還在，這已經(jīng)很幸運了。

    胡護工大概心情不錯，準備的飯菜也足夠豐盛，有三個菜一個湯。

    盛遠還有事情，呆了一會兒就走了。阮素帶來了輔食機，將飯菜還有湯都打成了糊狀?，F(xiàn)在季明崇的吞咽反應(yīng)還沒恢復(fù)，進食還是得依靠胃管。阮素已經(jīng)做習(xí)慣了，季母也更相信她，于是，季母讓出了位置，阮素坐在病床邊上，季明崇似乎這會兒才注意到她。

    季明崇醒來的時候，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她。自然還是有印象的，剛開始他以為是這里的護士，現(xiàn)在思維重新恢復(fù)正常運轉(zhuǎn)，他才發(fā)現(xiàn)，她應(yīng)該不是護士，她都沒穿護士服。

    那她是誰？

    在外人看來，他是昏迷不醒五年了，也許他的記憶也應(yīng)該停在五年前，可真實情況不是那樣的，這五年里他經(jīng)歷了不知道多少個世界，過了多少種人生，原本世界的事很多他都不太記得了，他也不確定這個年輕女人是誰。

    阮素垂著頭，向胃管里打流質(zhì)食物。

    她推動注射器的速度很慢，偶爾會抬起頭看看季明崇的反應(yīng)。

    兩人進行了好幾次眼神上的對視，阮素悄悄地、若無其事的移開視線，其實手心都在冒汗，她并不擅長跟陌生人打交道，明明以前她給季明崇喂食時，還能跟他說說話，現(xiàn)在對著那樣一雙眼睛，她只覺得壓力好大。

    季明崇大概也察覺到了自己讓她緊張了，他不再看她。

    等將一碗糊狀食物喂完，阮素舒了一口氣，起身拿起碗跟輔食機去外面清洗。

    她離開病房后，季母跟毛豆又湊了過來，這會兒季母才想起來沒跟兒子介紹阮素，她也不確定兒子現(xiàn)在能不能聽明白她說的話，也不好解釋太多，便輕聲道：“你還記得以前跟阮家的婚約嗎？她是阮素，阮蔓不是阮家的親生女兒，阮素才是，不過她流落在外好多年，前幾年才被找回來，阮蔓自私自利，將婚約推給了阮素。素素是個好女孩。這幾個月一直都是她在照顧你?！?/br>
    阮家？

    阮蔓？

    季明崇眼神逐漸清明，是了，他想起來了，當初他的確跟阮家的小姐訂了婚。

    他已經(jīng)不記得阮蔓長什么樣子了，但大概不是剛才那個安靜的女孩子。原來阮家竟然發(fā)生了那樣的事。

    現(xiàn)在想來，當初那樁婚約也是他答應(yīng)得太草率了，這就連累了旁人。

    毛豆聽到奶奶提起阮素，這個話題他可太有發(fā)言權(quán)了，立馬湊到床邊，拉著季明崇的袖子，小嘴叭叭叭的說個不停——

    “叔叔，我跟你說，嬸嬸特別好，她給我買了好大的蛋糕，還給我買了遙控汽車！但我告訴你，我不是因為她給我買這些東西才喜歡她的，她是真的很好很好，天下第一好！”

    “叔叔，嬸嬸做飯?zhí)貏e好吃，嬸嬸還帶我去吃了肯德基跟必勝客！”

    “叔叔，那個蔓總是欺負嬸嬸，你快快好起來，幫嬸嬸報仇，我現(xiàn)在太小了，打不贏那個蔓，你一定可以的，對不對？”

    小孩子聲音都異常清亮。

    季明崇感覺自己耳邊都是嗡嗡嗡的聲音。

    ……

    還是季母將季明崇成功解救了，她拉過毛豆，嚴肅的說：“不可以對著你叔叔的耳朵說話，而且你聲音太大了，隔壁病房的人都聽到了?！?/br>
    毛豆的胖臉微紅，“……我怕叔叔聽不到?！?/br>
    “他聽得到的?！奔灸敢灿行┎淮_定。不過作為一個母親，她更愿意相信兒子現(xiàn)在除了不能動彈以外，不管是腦子還是什么，都是好好的。

    醫(yī)院有探視時間，過了八點以后，病人們都要休息，一般除了陪護的就不建議再逗留在病房了。

    依然是阮素留下來陪護，季母骨折，還得兩個來月才能徹底好，她年事已高，醫(yī)院很多事情她也無法處理。

    阮素給他們叫了一輛車，也順便陪著他們在醫(yī)院大門等著。

    季母都五年沒有跟兒子說過話了，難免激動，可激動之后，更多的是悵然，現(xiàn)在兒子除了一雙眼睛能動，其他部位都不得動彈，她很想知道兒子心里怎么想的?；杳圆恍训臅r候，那是沒辦法，現(xiàn)在都醒了，還不能表達自己的意思，那該多難受啊。

    光是想想兒子現(xiàn)在的感受，她都心疼死了。

    阮素也知道季母的心思，便主動提起，“媽，你知道現(xiàn)在有眼動儀嗎，就是可以用眼睛說話，眼睛想要表達的意思，這個眼動儀會說出來。我想著，明崇也不知道恢復(fù)得快不快，怕他哪里有不舒服都說不出來，要不，我們?nèi)ソo他買一個眼動儀吧，我正好有朋友是賣這個的，可以內(nèi)部價購買?！?/br>
    阮素在體檢中心有個同事就買了眼動儀。

    同事家的孩子得了一種基因病，也無法開口說話，后來，同事就給孩子買了眼動儀，孩子能用眼動儀表達自己的基本訴求，比如要喝水，比如喊mama喊爸爸，可以說現(xiàn)代科技改變了很多的不可能。

    今天阮素見季明崇只有眼睛能動，就想起了這個例子，去了體檢中心后，還特意問過同事。

    季母聞言一愣，“現(xiàn)在還有這種儀器？”

    “是啊，我同事就買了，聽說還很好用?！比钏赜终f，“媽，要不要去訂購一臺？”

    季母手里是有錢的，一聽有這種東西，二話不說就點了頭，“要的要的，要是真能表達明崇的意思，花再多錢也是值得的?！?/br>
    “好，我等下就跟朋友說?！?/br>
    阮素知道季母一定會答應(yīng)，今天已經(jīng)提前訂購了，就這兩天就會送來。

    目送著季母跟毛豆上車離開后，阮素又回了住院樓。

    她沒想到季明崇居然又醒了。

    剛剛季母他們走之前，他都睡了的，這才多久，又醒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居然懷疑季明崇為了哄他媽跟侄子早點回去休息，才故意裝睡的……

    會嗎？

    如果真是這樣，是不是就代表他的智力是沒什么問題的？

    季明崇并不知道阮素的想法，他精神還很好，剛才看天色不早了，又是大冬天的，怕他媽跟毛豆太過勞累了，這才閉著眼睛，裝出一副已經(jīng)睡著的樣子，果然沒多久，那個叫阮素的女孩子就帶著他媽跟毛豆離開了，還沒等他松一口氣，阮素又回來了。

    他才想起，醫(yī)院有陪護這個說法……

    不過讓一個年輕女孩子來照顧他，這合適嗎？

    就在病房里陷入了寂靜時，季明崇突然聽到了一陣細微的聲音——

    “老婆、老婆，你回來了嗎？老婆嗚嗚嗚我好想你??！”

    季明崇一怔。

    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能聽得到一些聲音。

    不是人的心聲，而是物品的聲音。

    這也算是他過去經(jīng)歷中，學(xué)會的一個微小的技能。

    只不過這個聲音是房間里的什么東西發(fā)出來的呢？

    他只有一雙眼睛能動，他屏氣凝神的聽著。

    “老婆，老婆，我好想你啊，今天這么長時間沒見你了，你是不是不愛我了？你說，你是不是有別的狗了？”

    他聽了好一會兒，才確定，聲音來源是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阮素去打了熱水，她從一旁走了過來，隨著她越來越靠近病房，季明崇又聽到了一道聲音，“老公，我來了?！?/br>
    聲音來源是她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這原來是一對戒指夫妻？

    第22章

    季明崇現(xiàn)在除了能睜開眼睛以外，身體狀況跟他昏迷時并沒有什么區(qū)別，阮素還是得像從前那樣照顧他。

    給他刷牙洗臉擦霜這個流程，阮素之前都做過很多次了，不過那是在他沒醒來之前，現(xiàn)在他醒來了，阮素拿著生理鹽水，坐在病床前都不知道該怎么去捏他的臉頰，迫使他張開嘴巴……

    可能是季明崇的眼神太過清明，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氣勢。阮素總覺得，他的腦子應(yīng)該是沒什么問題的，他現(xiàn)在只是不能動，也不能說而已，他還是過去那個季明崇。

    她有些下不了手。

    季明崇也不知道照顧植物人是怎樣的流程，他看著阮素拿著一個瓶子，一臉欲言又止的看他。

    他聽不到人的心聲，自然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說什么，想做什么。

    世間萬物，也不是所有的物品都能說話，至少這房間里，目前他發(fā)現(xiàn)的能發(fā)出聲音的就只有他手里，以及她手里的戒指。

    阮素有些尷尬。

    不過她及時地想到，季明崇現(xiàn)在也說不了話，她不可能一直因為這件事浪費時間，更何況，她想起了前臺小姐說過的一句話，只要我不尷尬，那么尷尬的就是別人了！

    阮素深吸一口氣，終于鼓足了勇氣。

    她探出手，輕輕地捏著季明崇的下巴。

    季明崇眼神一瞬間茫然：“？”

    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嘴巴就在她一系列行云流水的cao作之下，被迫張開了。

    阮素還是想要解釋一下，她輕聲道：“給你刷牙的?！?/br>
    她用鹽水小心地給他洗著牙齒。

    季明崇開始后悔，如果他知道她要做什么，剛才他就應(yīng)該繼續(xù)裝睡，這樣也不至于尷尬。

    兩個銀戒指好不容易碰面，自然要找準一切機會膩歪。

    在那兩道聲音中，季明崇終于認命了，甚至開始對這對銀戒指的無聊對話產(chǎn)生了興趣，倒也不是真的感興趣，而是在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