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jié)
原淮野怔忡,低下頭。 他看到年少的女郎筆直地跪在無名墓碑前,安靜沉雅。關幼萱輕聲:“夫君說好一輩子不理你的……他不在了,我就代替他,一輩子不理你,一輩子不原諒你?!?/br> 原淮野驀地別過頭。 多少殘忍的質問曾響徹他耳邊,但都沒有女郎這般天真又堅決的一句話,讓他眼眶瞬間紅了。 原淮野垂在袖中的手發(fā)抖:這是他和金玉瑰唯一的兒子……他心痛如刀割,日日夜夜如被凌遲。 原淮野啞聲:“好?!?/br> -- 關幼萱和原淮野分開,束翼沉靜地跟著關幼萱。自原霽身死,束翼便沒說過話。關幼萱也沒安慰過他……她和束翼各自有各自要做的事,傷口默默流血,等著慢慢縫合好了。 更多的,不必多管。 二人如行尸走rou一般下山,在山腳的時候,關幼萱本沒有看到,束翼拉了她一下。關幼萱的目光看過去,見到金鈴兒在山下等著她。 -- 關幼萱和金鈴兒一同坐在沙丘上,看著被雪覆蓋的沙漠出神。 金鈴兒道:“回去后,母親狠狠打了我一頓。我冷靜下來了,夫君上戰(zhàn)場,就上吧。我做好自己的事,盡人事,聽天命吧。” 關幼萱“嗯”一聲,說:“很快就會結束的。等益州軍進了長安城,小太子登基,一起對付漠狄……就結束了?!?/br> 金鈴兒默然片刻后,問:“我那天太傷心了,說錯了話,你不要難過。小表哥不在了,你一定特別傷心。你這般好的人,絕非我口中說的那般自私。我那天只是害怕,只是被戰(zhàn)爭嚇破了膽……” 她眼中噙淚,微微笑一下,哽咽:“我還是支持夫君保家衛(wèi)國,支持大家一起守涼州的。” 關幼萱繼續(xù)輕輕地“嗯”一聲。 金鈴兒將頭靠在她肩上,握住關幼萱的手。兩個女郎的手緊緊握在一起,金鈴兒眼中的淚斷斷續(xù)續(xù)地落,被日光照出金輝璀璨色。 金鈴兒輕聲:“做將軍的夫人……是不是都這么苦?” 關幼萱閉目,濃長的睫毛顫抖。 良久,關幼萱微微笑:“還是有開心的時候的。” 他抱著她在沙漠中旋轉的時候,她很開心; 他睡得昏天暗地,爬起來第一時間找吃的,那般餓極了的樣子,她看著也很開心; 他和她一起坐在山崗上看月亮,看日出…… 都很開心的。 -- 為了這么點兒開心,所有的苦難,都是可以熬的。 -- 但是只要趙江河活著,金鈴兒熬過去了,就好了。 關幼萱問自己:我又在熬什么呢? ——我在期盼什么呢? -- 臘月十六,是原家七郎的生辰。 涼州從未忘記這一天,尤其是這一年,本是七郎的及冠之日。 七郎在原府中養(yǎng)傷,這一年的將士們都在戰(zhàn)場上,就是原淮野,都忘了自己給兒子的生辰禮。 但是涼州的百姓們沒有忘。 這一日夜里,關幼萱和金鈴兒在軍營中,她們跟著軍醫(yī),點著燈火,給受傷的軍人們包扎。女郎們兩手都是血,她們卻眼睛眨也不眨,已經習慣這一切。 關幼萱低著頭的時候,聽到金鈴兒忽然說了一句:“好亮啊?!?/br> 金鈴兒說:“小表嫂,你抬頭看?!?/br> 關幼萱仰起臉,軍營中的軍人們抬起頭,伏案寫信的蔣墨和張望若抬起頭,原淮野抬起了頭—— 萬千明亮的孔明燈,搖搖晃晃的,沿著銀星鋪就的軌跡,蔓延整片天宇。 斷斷續(xù)續(xù)的,明明暗暗的,金光璀璨的。 孔明燈從萬千人家的家中飛出來,飛上天穹,帶著涼州百姓們的祝福。 -- 一千二百一十六只。 年年如是,年年不改。 明亮的星河一般的孔明燈,鋪滿涼州的天幕。無論是涼州軍人,還是幽州軍人,抑或是漠狄人,都見到了天上這壯觀之象。 身在并州和涼州交界處的幽州軍統(tǒng)領沉默著,不知涼州在做什么;漠狄人一貫知道涼州人對原七郎的期盼,木措冷笑著,告誡軍中:“原七郎已死!不必怕!” 漠狄所在之地的亂葬崗中,尸骨重重,土沙覆蓋。 一只鮮血淋漓、猙獰可怖的手從沙土下伸出,露出了地面。 推開那些死人,原霽艱難萬分地從尸體下爬出。他皮包骨,面枯槁,體鱗傷,衣袍已完全染成了血色。這樣的夜晚,原霽躺在沙土上,躺在死人堆里,天地卻寂寥安靜。 原霽閉著眼喘氣,沐浴在萬里星河般的孔明燈下。 ☆、第96章 第 96 章 對原霽來說, 難的從來不是從戰(zhàn)場上逃脫。 他七歲時看到父親的真面目,就開始被涼州的鐵血戰(zhàn)斗訓練。原讓訓練了他整整十年,原霽未有一日懈怠。他通身鐵骨, 催金斷玉……都不難。 他只是想以最好的方式, 報答涼州。 在原霽父子三人的計劃中,原霽應該去打仗,蔣墨應該護住太子, 原淮野會在戰(zhàn)場上找機會, 到漠狄軍的陣營中。原淮野應當混進去,尋找機會殺木措,離開戰(zhàn)場,去王庭燒掉所有的“噬魂花”。 事實上, 原霽代替了原淮野的角色。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原霽打算自己去做這兩件事。 靠著戰(zhàn)場的火和血的掩護,原霽混到了漠狄軍中。他確實半死不活, 確實被當做尸體差點被燒掉。原霽弄臟自己的臉,混淆自己的形象,換了自己的打扮……他讓自己成為一個漠狄軍人。 無奈木措身邊查得太嚴,原霽又確實受到“噬魂花”的影響, 再加上他在戰(zhàn)場上受的傷,讓他沒有把握在眾目睽睽下殺掉木措。 原霽只好退而求其次,想先解決“噬魂花”。 他裝死人, 查消息, 躲避木措的眼線。騙敵人前, 得先騙過自己人。一個月后……原霽在漠狄之地的亂葬崗中被埋,又從亂葬崗中爬了出來。 他終于離開了漠狄的軍營,來到了漠狄人的地盤。自從他之前在虎頭崖大鬧那一次, 漠狄對四方地域查得極嚴,原霽之前混入漠狄的方式已經不管用,這一次,他只能靠被運到亂葬崗的機會,從這里爬出去。 -- 漠狄軍與涼州軍作戰(zhàn),木措身在戰(zhàn)場,漠狄的王都這一年年末變得清冷很多。 冬日雪落下,街上沒有幾個人。 束遠立在酒樓一層的窗戶前,盯著外頭街上看。近來兩軍交戰(zhàn),他越來越沉默。他幾次想去戰(zhàn)場,卻又怕因自己的傷勢而誤了事,猶豫著沒有去。 年關之日,酒樓沒有客人。燒著炭火的屋中,蓽撥聲伴隨著撥動算盤的噼里啪啦聲,清脆十分。 丁野肥胖的身體埋在柜上,滿面紅光地算著這一年的賬本……門“砰”一聲被從外推開,冷風如刀子般凜冽,丁野不敢讓束遠去勞碌,自己連忙爬出柜臺去關門。 丁野陪著笑:“客人,是要住店還是喝酒……呃。” 一個披著黑斗篷的人,混著周身風雪,從外走入。束遠緩緩轉身,面容微微繃起,盯著酒樓門口的那道黑影。雪簌簌地落在那人的腳下,那人將斗篷扯下,露出面容。 他臉上,還有被鞭子揮過的、從左眼一直蜿蜒到右邊嘴角的疤痕。 他扯開斗篷帽子的手指,粗糲的指腹外,手背上皮膚枯槁殘破,是被烈火燒過的痕跡。 而他抬起的眼睛,漆黑,幽亮。 丁野的聲音霎時壓低:“小七……啊不,是七郎……” 狼王站在此地,誰敢再稱呼狼王的舊時昵稱? 丁野悄聲:“七郎,你不是在戰(zhàn)場上么,怎么來這里了……你臉怎么了?” 原霽與束遠對視。 半晌,原霽勾唇,垂下的濃睫擋住他眼中陰厲之色。原霽淺笑:“好久不見,束遠哥。束遠哥在漠狄王都經營兩年,如今我來了……該到了收網的時候了。” 丁野感受到危險。 束遠盯著這個已經變得很陌生的、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原七郎,問:“你想要我如何配合你?” 原霽笑時,眼睛里也沒有一絲笑,滿是戾氣。他道:“我要方便自如地出入漠狄王庭。” 他再向丁野勾手,丁野懼怕他而今的氣勢,向后縮了一下,原霽一把將人拖到自己眼皮下。丁野看到原霽手腕上一直向臂上蜿蜒的燒痕,丁野駭然時,原霽的威脅已經到了: “老丁,你不是想賺錢么?給你個明路,你去給漠狄軍運軍糧吧……軍糧生意,可是最好賺的?!?/br> 風聲噼啪拍著木門,黑衣斗篷的原霽在此悄然出現(xiàn),又很快轉身重回黑暗中。原霽身在漠狄王都,沒有“十步”,他既不能和涼州取得聯(lián)系,他也不想取得聯(lián)系。 待任務完全,他才會回歸。 -- 建樂二十六年的春天,戰(zhàn)爭不如去年那般慘烈,卻仍在繼續(xù)。 來自長安的消息被封鎖了數(shù)日后,幽州軍開始遲疑不上前,漠狄軍的壓力陡增。敵人開始退縮,關幼萱都有了機會,重新登大昌安寺,去為她的亡夫繼續(xù)供長明燈。 她在佛前祈愿:“祈國泰民安,祈少青魂安,祈涼州大昌,祈勿忘少青。” 她念叨了千百遍狼崽子,她卻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等到人。從這日夜里開始,關幼萱又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做夢。 前世的夢,竟然仍在繼續(xù)。 她夢到原霽死后,涼州徹底被摧毀。涼州一半被割給了漠狄,自己還留了一半。在夢中,原淮野和蔣墨出走武威,他們前往涼州被割讓的那一半,失去了蹤跡。 關幼萱本想追隨,被阿父和師兄嚴厲制止。關幼萱沒有跟著父親回江南,她留在了還屬于大魏的這一半涼州的土地上,為原霽立完墓碑后,關幼萱在此生活了下去。 原淮野和蔣墨帶走了小太子,在野不在朝。從那以后很久,關幼萱都再沒有見過原家兒郎。 武威郡依然屹立在大魏的國土上,涼州百姓的尊嚴和希望,卻全隨著割讓國土而離開。從建樂二十六年開始,涼州百姓開始了長達三十年的流浪西域,無家無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