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jié)
雨水越下越大,天地晦暗,漸漸進入黑夜?;鸢阎刂兀笈R從皇宮的方向駛出,奔襲向出城的方向。男人中手中的弓指向前方,他們看到雨水中跌跌撞撞向他們走來的長公主。 護送馬車的衛(wèi)士們如死士一般,跟著回來。長樂長公主仰頭,渾渾噩噩地向前走。 她一時想到草長鶯飛,沙漠遼闊,金玉瑰瀟灑地下馬,向她這位剛從馬車中出來的公主拱手:“殿下,我們來遲了!” 原淮野便倚馬而立,桃花眼含著絲絲笑意,目光追隨著金玉瑰。 她一時想到血海滔天,玉廷山的雪下得綿延不絕,涼州的險勝,與輸無異。原淮野倒在雪地間,凍如冰雕,而她一步步走過去,她以為她能夠救他。 漫漫時光,歲月長流。 原來她從來救不了原淮野。 -- “砰——” 萬箭射中長公主的身體,她倒在雨水中,看著血從自己體內向外流淌。 她想金玉瑰都沒有得到的死法……她得到了。 -- 她知道原淮野不會來。 她下的藥對別人來說很重,可對原淮野來說,原淮野必然醒的最早。但是即使原淮野醒的最早,當原淮野明白如今情形時,原淮野也會理智地攔住墨兒,不會讓大家走回頭路。 他們會去涼州,會開創(chuàng)一個新的天地。 可是她又忍不住會想,如果是金玉瑰……他會拼死回來救人的吧? 耳邊打斗聲來自公主府衛(wèi)士和梁王的人馬,長樂長公主閉上眸子,眼角流下的淚,與血水相融。她最后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回頭赴死,長安城中發(fā)瘋的梁王不會知道,離開長安的原淮野等人,大約也不會在意。 ☆、第91章 第 91 章 原淮野等人數日后逃到涼州, 之后梁王在長安宣布登基,涼州卻拒不承認新帝。 原淮野用長樂長公主的身死做了文章,向天下人揭露梁王的惡行, 說其為了登帝不擇手段,殘害皇族,稱其不配為新帝。 梁王征討涼州, 涼州征討長安。 各地節(jié)度使陷入迷惘,不知是新帝梁王說的是事實, 還是涼州說的是真的。節(jié)度使們不急著表態(tài), 各自含含糊糊地回話, 想看事情鬧大。心思更多的,未嘗沒有自己霸山為王的想法。 無論是長安還是涼州, 都知道想要收復民心, 必要先討伐對方。 梁王從長安, 派出十萬兵馬收復涼州, 聽得百姓們議論紛紛,坐等塵埃落地。 這些繁瑣的叫板事情, 聽在蔣墨耳中,都如隔世煙霧一般。自到了涼州,蔣墨便病倒了,一直萎靡不振。小太子在這里, 只與自己這個堂哥關系熟一些, 便日日來看蔣墨。 在小堂弟的關心下, 蔣墨稍微振作起來, 有了些精神。 這日下午, 張望若來看蔣墨。她進來庭院, 便怔了一下, 因看到滿園荒蕪,侍從們皆不在,蔣墨一人坐在寢舍前的臺階上。他灰頭蓋臉,面容蒼白,眼睛無神地看著庭院出神。 張望若的心口如被極細的針扎了一下。 這不應該是蔣墨……她認識的蔣墨,日日身邊美女侍女環(huán)繞,仆從們小心討好。他面容俊俏,性子驕矜,一點兒苦都不吃。這小孩兒還腦子里時時打著鬼主意,可他又漂亮,眼睛眨一下,星光都要碎在他眼中…… 他本是那般漂亮精致的壞小孩兒。 張望若靜了一下,才叫他:“柏寒,你身體可好些了?” 蔣墨抬眸,眼睛看到張望若,也是無神的。張望若走來,立在他身邊,她低頭看他半天,終是一嘆,伸手揉在他發(fā)間,聲音刻意輕柔下來:“好了,不要難受了。老師不是還在這里么?” 蔣墨不說話,肩膀卻被張望若摟住。他僵直著不肯動,但是張望若輕輕地揉著他的發(fā),耐心地安撫他。她聲音沙沙的,終是在耐心的勸慰下,讓蔣墨的僵硬緩解。 他肩膀松一下,整個人一顫,靠到了她懷中。他臉挨著她腹部,睫毛微微顫抖,便有淚意潺潺若霧。 蔣墨終于開了口,聲音喑?。骸拔倚堰^來后,想回去救她的??墒前⒏复驎灹宋?,他不讓我回去。我恨我阿父,可我知道他是為了大局……只是他覺得我阿母無關緊要,可以被犧牲。是我沒本事,武功也不好,口才也不好……我拗不過我阿父,我害死了阿母?!?/br> 張望若嘆氣,憐惜道:“柏寒,不是你的錯。殿下選擇回去……便是她自己的選擇?!?/br> 蔣墨聲音平平的:“不,不是她自己的選擇,她是沒有路走了。我看到祖母扇她巴掌,罵她是千古罪人,要與她斷絕母女關系。我也知道我父親想離開她,和她和離,她要是回來面對我們,我父親又要繼續(xù)和她和離……她萬萬不愿那樣。 “我們都能來涼州得到保護,可是她不能。她當年從涼州帶走我阿父,她心里也無顏面對金姨,她不能回涼州……她無法看著涼州將士們,卻忘記我阿父和金姨的當年……七郎日日在她面前晃,阿父日日來逼她,金姨夜夜在夢里看著她……她口上不說,但我知道她不愿來涼州。 “涼州是我阿父的家,但涼州不歡迎我阿母。我阿母無路可走,無家可歸……她只能選擇赴死?!?/br> 蔣墨捂住臉,淚水從指縫間滲出,大滴大滴地滴落。張望若看得難受,更緊地抱住他。 聽他哽咽:“而我!我本是我阿母最大的希望,唯一的愛了??墒俏也恢С炙液退[,我和她置氣……如果我早早告訴她,不管她去哪里,我都陪著她,不管她和我阿父如何,我都不會丟下她不管……她是不是就不會回頭去送死? “她以為我也不愛她了,以為我長大了,就會拋下她了……可是不是這樣的。我真的、真的……我真的打算一輩子和我阿母好的!” 蔣墨仰頭看張望若。 他目中波光漣漣,眼睛中碎著萬千流光。睫毛濃濕,他流淚的樣子,比往日竟更加讓人憐愛。他茫然地問張望若:“是不是因為我平日總是關注我阿父,她以為我向著阿父不向著她?我平時是不是做錯了? “是我害死的阿母么?” 張望若低頭看他,他眼中一滴淚落,她再是豁達,卻終是心憐他。若非心憐,豈會在他當初那么壞后,還去教他讀書上進呢? 張望若一把將他摟入懷中,輕聲:“柏寒,不要這樣想。你連弱冠都未到,大人們的生死,不應由你擔在肩上。長公主殿下有自己的選擇,她始終是公主,殿下選擇那條路,也是為你做好了安排,對不對……柏寒,殿下最后離開時,是對你放心的。 “你會頂天立地,會成為好兒郎,會不讓父母擔心,會獨當一面……殿下對你足夠放心,才會選擇離開?!?/br> 蔣墨垂目。 他自嘲:“你不過在安慰我,我知道。涼州又沒人需要我,我應該陪著阿母的……” 張望若擦去他面上的淚,怕他這偏執(zhí)的性子陷入死胡同,又自己越想越左。她道:“你身有原家、蔣家兩族之血,小太子又只跟你親,對其他人都害怕。梁王將事情逼到了這一步,你還有空落在這里掉眼淚?” 蔣墨怔一下,他目中陰鷙色浮起:“我要殺了梁王?!?/br> 張望若見他只這般說,神色卻沉冷,不像是沖動的樣子。張望若唏噓,心想長公主的死,讓蔣墨備受打擊之余,倒也確實長大了很多……蔣墨問:“涼州如何討伐長安呢?” 張望若沉吟一下,告訴他:“那些人在爭執(zhí),涼州要不要自立,擁小太子上位?!?/br> 蔣墨愣了一會兒,目中光微微閃動,他道:“自然要!你、你扶我起來……我去跟他們辯駁!這有什么猶豫的?如今梁王上位,對涼州又沒好處,我們現在有小太子在,有什么好怕的?!?/br> 他聲音陰冷下來:“就算現在是謀逆……但是史書是由后人書寫的。有我與太子殿下在這里,涼州并非出師無名?!?/br> 張望若提醒:“畢竟涼州還有漠狄這個大敵,在外虎視眈眈?!?/br> 蔣墨反問:“難道涼州不自立,漠狄就不會與梁王合作了么?我聽說,幾年前,梁王斷斷續(xù)續(xù)派人通過涼州出塞,買什么兵器……他的狼子野心,從那時候就開始?!?/br> 張望若頷首。 蔣墨提起這個,他有了精神,快步下臺階,迫不及待就要去說服涼州的將軍們。他走得快了,即將走出庭院時,腳步忽然一停,想到什么,他回頭,眼睛微微上勾,看向慢吞吞跟在他身后的張望若。 蔣墨抿唇。 他向后伸出手,眼睛又垂下,藏住自己視線中的期待與忐忑。他問:“你……你會陪著我吧?” 張望若:“嗯?” 蔣墨:“我和他們都不親,都不熟……老師,我有些害怕。我怕我吵不過他們,他們打我,我也打不過他們。” 張望若:“……” 她飛快地洞察蔣墨那隱晦的小心思,想蔣墨這般乖戾的性子,還會怕跟人吵,跟人打么?他打不過原霽的時候,可從來沒少招惹原霽啊。 不過是想有一個人,一直站他罷了。 他對愛的小心翼翼又別別扭扭的渴望……張望若豈會看不出來? 張望若撲哧笑,在他勾眼看來時,她握住他的手,笑嘆:“走吧,老師陪你一起去?!?/br> -- 原霽是支持涼州擁太子自立的。 涼州的困境,皆是長安皇室的疑心帶來的。若是長安肯多信涼州一些,若是長安皇室能夠了解涼州百姓的苦境,若是長安愿意加兵,不再只讓原家守著涼州…… 涼州與漠狄的多年戰(zhàn)爭,又怕什么呢? 之前的長樂長公主,只是讓原家能夠和皇室沾上邊。而今蔣墨和太子的到來,對涼州是極大的益處。 不過這只是原霽的想法,原霽想拿這些理由說服涼州所有的將士們,還需要時間。畢竟,一旦與長安為敵,涼州面對的,就不僅是漠狄之兵,還有整個大魏的兵馬圍剿。 長安所謂的征伐涼州的十萬大兵,其實涼州不放在眼中。 口上十萬,實際上未必有十萬。而涼州平原廣闊之地,乃騎兵天下。若平原上相遇,步兵想勝騎兵,幾乎是不可能的。涼州以騎兵為主,長安派來征伐的兵馬,即使有騎兵,也不會像連年征戰(zhàn)的涼州騎兵這般厲害。 涼州擔心的不是這次征討,擔心的是塵埃未落時的每一次征討。涼州怕的,是對上大魏三大邊軍中的另外兩只—— 幽州公孫家,益州封家。 若梁王能說服這兩家離開邊郡,征討涼州,涼州所受的壓力,就非易事了。 -- 外頭飄了雨,幾棵柳樹孤零零地扎根庭院,碧綠清幽,給古樸的院中添了許多春夏綠色。 寢舍門打開,封嘉雪百無聊賴地坐在屋外廊下。她靠著門,一腿伸長,一腿曲起,一手揮著一條彎而長的柳枝,搭在自己曲起的膝蓋上,輕輕地晃呀晃。 原讓從外被侍從領入庭院,見到的,便是坐在廊廡下的女郎這般灑脫又無聊的樣子。 她坐在廊下,半張面孔都藏在黑暗中。聽到動靜,封嘉雪向他這邊望來,下巴微微揚了一下。 隱約是個笑。 原讓心中幾分別扭,如今他每次面對封嘉雪,心里的怪異感就增加幾分。原讓立在庭院口撐了半天,想到自己的計劃,還是深吸口氣,走上前來,含笑:“你而今瀟灑呀?!?/br> 封嘉雪瞇眼。 原讓緩緩地脫去外氅,看她沒有招待客人的意思,他硬著頭皮,隨和地一撩袍,與她一道坐在了屋門口的臺階上。原讓回頭打量她:“看來你的傷養(yǎng)得已經大好,沒什么大礙了?!?/br> 封嘉雪隨意的:“多謝原二哥招待?!?/br> 她這樣的客氣生疏,讓原讓微微尷尬。就好像二人之間,刻意地忘掉某些事。但有時這般刻意地不提,反而讓人越發(fā)在意。 原讓努力不多想,與她一起坐在臺階上,閑話家常一般:“如今將士們日日在前廳,為了涼州要不要擁太子自立而吵。我見他們天天纏著七郎,七郎都快躲著走了……誰能想到,你還有這般悠閑的時候呢?” 封嘉雪反問:“你不也很悠閑么?” 原讓:“……我是另有緣故?!?/br> 封嘉雪笑一聲。 她漫不經心:“因為原淮野回歸,蔣墨回來,原霽身上的砝碼加重。人家都是真正的一家人,還在此事上態(tài)度一致,你這個當了多年管家的人,當然讓位出去了……” 她說的不太好聽,原讓耐心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三叔回來,并未與我爭什么。三叔平日也不出門,不見客。我只是覺得七郎是對的……我一直希望七郎獨當一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