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jié)
裴象先立在廊上,感受到冬日的冷風。原霽驀地隔著人海,抬目向他望來。鷹隼一樣的目光鎖住他,危險感隨棍而上,裴象先一時間被震住,竟動彈不得……原霽沒有表情地盯著他半天,緩緩的,笑露白齒。 原霽笑起來的時候,看著便不危險了:“大師兄,我跟著萱萱也這么喊你。我是來找萱萱的。師兄讓我見一面萱萱,我和她說兩句話就走?!?/br> 原霽張望裴象先身后的空無一人,他自若無比:“還有張師姐。師姐遠道而來,我都沒有見過,實在沒有禮數(shù)。我應(yīng)該和萱萱一起敬師姐一杯茶水?!?/br> 裴象先:“看不出七郎這般懂禮數(shù)?!?/br> 原霽笑:“以前不懂事嘛,我就是野蠻人,師兄和師姐這樣讀書多的才子才女們,不要跟我計較。但我現(xiàn)在跟著萱萱熏陶,我也懂很多了……我知道我應(yīng)該和萱萱一起孝敬師兄師姐的?!?/br> 他張望:“師兄,讓萱萱出來吧?!?/br> 裴象先低聲喝:“你把她弄哭,還有臉來找她?” 原霽鎮(zhèn)定萬分:“夫妻之間,吵架本就正常。我們自己能解決的事,不勞煩外人插手。師兄有心陪著萱萱,不如將萱萱還給我。我夫妻感情好了,會感謝師兄?!?/br> 裴象先:“我們師兄妹借走你夫人幾人,你都不給。如此還說什么孝敬我們?” 原霽心里已然不耐至極,若非這位是關(guān)幼萱的師兄,他早一拳打了過去。原霽心里雖厭惡這位師兄總圍著他的妻子轉(zhuǎn),但他偏偏要將這位師兄架在高處,讓這位師兄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原霽和氣地解釋:“我沒有不給人,我只想和她說兩句話?!?/br> -- 裴象先讓人進去找關(guān)幼萱,之后告訴原霽,說關(guān)幼萱不肯見他,讓他走。裴象先又以師兄和同為男子的身份,拉著原霽一同建議,要他給關(guān)幼萱冷靜的時候,過兩日再來。 原霽口上說好。 他心里卻肅冷萬分,壓根不信裴象先的話。 強兵面前無謀算。打仗打慣了的人,不相信任何人口頭上的甜言蜜語。漠狄人打輸了就給涼州保證,結(jié)果次年只要緩過來就賴皮。原霽信奉的是拳頭,武力,智慧。 他意氣風發(fā),偶爾魯莽,但他不蠢。 裴象先當晚沒有睡好覺,除了憂心師妹有沒有追到蔣墨、救出關(guān)幼萱,他又被外面的動靜吵醒。這一次,是原霽直接踹門而入,提著一個瑟瑟發(fā)抖的侍女進來。 裴象先無奈地看著他——真是屬狼的。 折騰一整天,都不用睡覺么? 原霽:“師兄,我再問一句,萱萱在哪里?” 裴象先披衣而坐,看眼原霽提著的侍女。顯然侍女已經(jīng)把事情都告訴了原霽,裴象先一時沉默。原霽冷笑一聲,松開手中人,掉頭就走。裴象先喝道:“原霽,你不顧忌萱萱的名聲么!” 原霽腳步一頓。 裴象先聲音也冷下:“這是你們原家兒郎們之間的齟齬,惹出的禍事。你要是敢怪在萱萱身上,我當即帶萱萱南下!” 原霽回頭:“然后與我和離么?還不到兩年,你們就算計著和離,將她從我身邊帶走?” 裴象先一怔。 原霽緩緩地回頭,看向他。 原霽眼睛漆黑如深海,一點兒光看不到,幽幽若若,冰涼萬分。他的回首,如戰(zhàn)場上的殺人剎那時刻,睥睨萬分,冷傲決絕萬分,殺氣重重。 -- 千里之外,關(guān)幼萱醒來,伏在桌案上,她頸窩僵得都有點痛。她眨了一下眼,忽地反應(yīng)過來如今是什么情形。關(guān)幼萱當即跳起來,拉開門就要往外走。 蔣墨正好進屋,將她堵了回去。 關(guān)幼萱氣得抱怨:“五哥,你放我走!” 蔣墨好整以暇地關(guān)上門,笑著坐下。他懶洋洋地手撐下頜,一雙桃花眼漣漣生情,端詳著她:“如何能讓你走呢?你不是和原霽吵架么,他那么欺負你,你跟五哥回長安,散散心,不好么?” 關(guān)幼萱道:“我不要!” 她氣得坐回榻上,怨懟地盯著蔣墨。她嘗試與蔣墨溝通:“我與夫君之間的事,是我和他之間的問題。我是跟他生氣,可是我沒有要離開他……” 蔣墨道:“為何這樣都不離開他?他背著你玩女人,你便卑賤至此,連這個都要忍受?” 關(guān)幼萱臉色微白,她道:“我沒有要忍受!但是我并沒有弄清楚真相,也許有誤會呢。我還是想聽他解釋……” 蔣墨靜靜看著她。 他忽而笑,低聲:“你們這樣的女郎,都是這般心善,對男子抱有期待,覺得一定有什么誤會,一定會有難言之隱。可是錯了就是錯了,為什么還要去問一遍,弄清楚真相,對你們有什么用?反被他們這樣的人利用——利用你們的愛,傷害你們。 “萱萱,五哥心里疼你。我是和原霽不睦,想氣他。但是你告訴我他背著你養(yǎng)女人,我忽然轉(zhuǎn)了主意,我想帶你離開他。萱萱,欺騙你的男人,是不值得你回頭的。 “你要知道,原霽和原淮野,他們是父子。原霽,是原淮野這么多年來、唯一、最……” 蔣墨喃聲:“原霽是原淮野真正想要的兒子。父子都是一樣的。” 他想到了原霽生辰的一千二百一十六只孔明燈,那是他永遠得不到的;他想到了幼時,原淮野走到哪里,都將原霽帶到哪里,對自己,卻只是點頭一下,熟視無睹。 他明明是長公主的兒子,是公子墨。可是他從未得到過父親的愛。 原淮野是混賬??墒菓{什么這樣的混賬,他心里在意的人,不是母親和自己,而是死去的金玉瑰和金玉瑰的兒子? 關(guān)幼萱怔怔看著蔣墨。 她不認同蔣墨的話,她不覺得原霽真會那樣壞。何況她有師兄,有阿父,即便原霽真的那般壞,她也有底氣對抗原霽。她是自小被寵愛的小淑女,她生長在愛中,親人的愛養(yǎng)成了她的簡單,也造就了她的剔透,自信。 他若無情,她便休。 但在那之前,她和原霽并沒有結(jié)束。 關(guān)幼萱輕聲問蔣墨:“五哥為什么這么說?什么叫‘我們這樣的女郎’?還有誰像我一樣?” 蔣墨盯著她。 他緩聲:“還有金玉瑰。原霽的生母?!?/br> 蔣墨:“我母親不喜歡這個女人,我也厭惡這個女人。但是我知道做錯事的人是原淮野。萱萱,你知道么?你的夫君,原霽,他本是可以不出生的。是金玉瑰回頭了。” 他低聲苦笑,說起自己母親的情敵昔日的故事,他心情何其復(fù)雜。他道:“玉廷關(guān)一戰(zhàn)后,原淮野尚了我母親。金玉瑰受傷昏迷,醒后得知未婚夫婿移情別戀。她心中不解,又傷心萬分——就如你一般! “她拖著病體去長安,想問原淮野一個答案,或者結(jié)束他們的關(guān)系——就如你一般?!?/br> 蔣墨閉目,睫毛輕輕顫了顫。 他輕聲:“原淮野囚禁了她。 “她對自己的愛人抱有期待,只想告別。她的情人什么都想要,見到她一面,就不會再放她走。萱萱,我想帶你離開,我不想你回到原霽身邊……我怕他像原淮野對付金玉瑰一樣對付你,而五哥救不了你?!?/br>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三更之夜,屋中燭火搖落,關(guān)幼萱低著頭思量。蔣墨走向關(guān)幼萱,誘惑地、溫柔地。他去牽小女郎的手,顛倒是非道:“萱萱,五哥是疼你的。” -- 涼州的裴象先暫住的府邸屋舍中,寂靜無聲。 燈火蓽撥一聲,裴象先向后退了一步,后背生了冷汗——這是身體本能的、面對強者壓制時產(chǎn)生的危機感帶來的。 裴象先啞聲:“你、你……” 原霽笑。 他啞聲:“我是如何知道的?我告訴你們,你們誰也不能將萱萱從我身邊帶走。除非萱萱親口告訴我,她要離開我——不然,誰也別想搶走她!” 他仰頭,看著黑色天幕。 他想到了自己母親的病容,想到了玉廷山下落不盡的雪,想到了涼州冬日的天高地闊。 黑夜漫漫,夜盡天明。玉廷雪落,愛不復(fù)歸。 裴象先凝視著站在屋門口的少年,他每次見原霽,都能見到原霽身上鮮活的生氣……充滿野性,無拘無束。 是否這樣的昂然野性,正是小師妹向往的? 裴象先:“你常年打仗,又是原家未來的主人……萱萱被我們養(yǎng)得單純,她跟著你,真的會快樂么?” 原霽回頭:“我希望她快樂,可是她不快樂也沒關(guān)系。因為我會在她身邊,我會抱抱她,會帶她吃好吃的,給她買她喜歡的。你們?nèi)绾螌檺鬯?,我會做得比你們更好!我也許現(xiàn)在還不夠好,但我才十八歲……我和萱萱要走的路,比我們相遇前的人生要長久得多!只要她愿意留在我身邊,我就不放手。” 裴象先聽到原霽低聲:“除非生老病死,除非陰陽相隔……我都愛極她?!?/br> 原霽立在廊下,微仰頭看天,金明色的搖晃燈籠光落,照得少年剛勁秀美。 他繃住面容,眼眸冷銳,一字一句:“而我,會努力,不讓那一天到來!我會拼盡全力,永不讓她放開我的手!” 原霽大步走入夜幕中,裴象先沒有再阻攔。 ☆、第64章 第 64 章 蒙蒙天色, 太陽稀薄地藏在云翳后。原霽回原家一趟,給二哥和束翼各自捎了口信。他向馬廄去牽那匹皇帝贈給他的寶馬,身后傳來喚聲:“少青!” 原霽腳步一停, 回過頭,見是在他家中養(yǎng)傷的李泗。 原霽看著昔日兄弟蒼白清秀的面孔,單薄了許多的身形,他目光微微閃了一下。自玉廷關(guān)被破那一戰(zhàn)后, 李泗等當日防守玉廷關(guān)的將領(lǐng)下獄, 再之后內(nèi)應(yīng)殺死, 原霽已經(jīng)一個月沒見李泗了。 他之前懷疑李泗是內(nèi)應(yīng),即使在真正的內(nèi)應(yīng)自裁而死后,他對李泗仍是半信半疑。原霽深惡自己對朋友的不夠信任, 關(guān)幼萱將李泗接來家中養(yǎng)傷, 原霽竟沒有回家看過一趟。 聽來都覺心寒。 誰不說一聲小七郎情薄心冷。 連趙江河都對原霽頗有微詞, 礙于兩人都是自己的朋友,趙江河又被金鈴兒拉著,才沒有多說。 原霽看著李泗向自己走近,點了下頭:“你來馬廄做什么?你傷勢未好,應(yīng)休養(yǎng)著?!?/br> 李泗道:“沒什么傷,不過是牢獄之災(zāi)罷了。我心情不好,想騎騎馬……少青, 你大早上做什么?” 原霽沒說話。 李泗后知后覺,盯著他半晌, 傷懷道:“少青, 自上一次見面, 你我便生了隔閡是么?我可以解釋……只是怕你不信。不過, 我是不該問你要去做什么……你如今已經(jīng)是將軍了, 還代你二哥全權(quán)處理軍中要務(wù),我確實不該多問?!?/br> 他勉強笑了笑,便拱手告別。容貌清秀的少年郎君,眼中這般勉強笑意,看在他人眼中,總是幾多苦澀。 原霽睫毛顫了下。 李泗轉(zhuǎn)過身后,他的肩膀被身后的少年郎君握住。原霽的聲音在后慢慢說道:“你多慮了,我沒有防著你。我們依然是朋友,你不要怪我多心就好。我現(xiàn)在也不是要忙什么軍中事務(wù),我要南下去長安……找我夫人?!?/br> 李泗回頭,詫異看他。 李泗試探地問:“你一人么?不若我?guī)┤烁阋坏滥舷??小七夫人這是出了什么事嗎?有危險么?” 原霽唇角扯動兩下。 危不危險不好說,刺激他才是蔣墨真正的目的。 原霽說:“我們邊走邊談?!?/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