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關幼萱仰起臉,看到原霽是在和一個滿臉絡腮胡的中年男人說話。關幼萱吃驚的,是這個人碧眼深目,雖然說著一口流利的大魏話,可他分明是漠狄人的長相。 老丁好奇地看向關幼萱,關幼萱落落大方地站在原霽身邊,對他露出一個笑,分外有禮貌地打招呼。 老丁愣一下,然后看向原霽“你這夫人漂亮啊?!?/br> 原霽懶洋洋地笑一聲。 叫老丁的人這才回答原霽的問題,他拍著肚腩,笑起來嗡嗡嗡“不好意思,最近漠狄和大魏打仗,出關路不好走。咱這里沒有西域來的新鮮玩意兒,倒是有不少長安來的新貨。你們瞅瞅?” 原霽嫌棄“長安的東西烏七八糟,不稀罕?!?/br> 一直到二人離開了那里,關幼萱才小聲跟原霽說“那個老丁,是漠狄人啊。” 原霽正在想事,漫不經(jīng)心道“是?!?/br> 關幼萱“可是涼州,怎么能有漠狄人在這里平安地做生意呢?” 原霽一頓,他低頭,看著關幼萱清澄又不解的眼睛。他問“什么意思?” 關幼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一直是這樣么?你們讓漠狄人來涼州做生意,心里不害怕么,不擔心這些人還是向著漠狄,偷偷做了細作么?你都擔心梁王派來的軍人是細作,難道不擔心真正的漠狄人么?” 原霽對她的語氣變淡了“老丁自出生就在涼州,雖是漠狄人,卻不被族人接受。如果涼州也不接受他,他該何去何從?涼州這樣的人,是很多的。多少涼州人的眷侶,都是大魏人眼中的異族人。咱們這邊的環(huán)境就是這樣——排斥異族人,只相信大魏人么? “行不通的?!?/br> 關幼萱說“我聽阿父說,大魏人是反對涼州接納異族人的。關家是關內大戶,原家和關家聯(lián)姻,總有一個原因,是想平息大魏對涼州的異詞吧?如果涼州不接納這些異族人,不就沒有這樣的需要了么?” 原霽冷目看向關幼萱“你怎么知道這些?誰告訴你的?” 關幼萱無視他一瞬間的警惕,她低頭拽了拽自己和袖子纏在一處的發(fā)帶,沒有負擔地說道“我自己看到的呀。我來到這邊,發(fā)現(xiàn)這邊和我想的不一樣。涼州人好像和異族人格外親近。明明你們在和漠狄打仗,我弄不明白這些?!?/br> 原霽盯著她漆黑的眼睛,目中的審度慢慢褪下。 如果是旁人說這樣的話,原霽一定憤怒。但關幼萱語氣總是帶著一股子天真,她眼中并沒有對人的偏見,只是單純地和他討論這些事。 原霽帶著她向少人的地方走,壓低聲音“因為涼州沒有其他人路走。如果涼州放棄異族人,涼州才完了。” 關幼萱“為什么?” 原霽“關幼萱,你說實話,你嫁給我前,是不是有些瞧不上這里?” 關幼萱怔了一下,心想現(xiàn)在也沒多瞧得上啊。 她抬目,碧藍天宇下,街上胡服男女來去,兵馬時而巡邏,戈壁沙漠與綠洲錯落有致。這里的習俗和關內不一樣,又常年戰(zhàn)亂,誰會喜歡呢? 原霽專注地看著人群“我喜歡。” 關幼萱心一顫。 他說“長安是瞧不上涼州,看不起我們原家的。我們家常年作戰(zhàn),守衛(wèi)邊郡,但在長安那些詩書傳家的大世家眼中,我們都是目不識丁的粗人,只會打仗,沒有底蘊。關幼萱,沒有底蘊的人,他們就不承認我們是世家。 “他們一邊用著我們打仗,一邊又看不起我們,看不起涼州人。我們常年和異族人同居,如何不親近……中樞卻覺得這里都是一群亂民,隨時會反魏的人。他們不信任我們。 “涼州人,對長安,是懷著一腔怨氣的。這種怨氣一直積累,常年積累……便是原家,也壓得很困難。朝廷也擔心我們家擁兵自重,一直想找合適的人替代涼州的原家??墒且坏┰也淮嬖诹?,整個涼州都要一線崩潰,長安又不敢動。” 關幼萱聽得呆住。 她喃聲“涼州的問題,好復雜。” 進不能進,退不能退。 原霽頷首。 走了半天后,他想通了一般地笑“不過如今比以前好一些了。有關家聯(lián)姻,我們家總算打進了一點長安世家圈,在中樞的話語權不會像以前那般弱了……你嫁來涼州,我挺高興的?!?/br> 關幼萱黑眸望他。 她抿唇笑“那夫君,我讓你更高興一點,好不好?” 原霽不解,見她依偎過來,向他招手示意他低頭。小女郎嫣紅的唇、銀翼般的眼睫,在原霽面前放大。 關幼萱將一卷牛皮卷,鄭重地放到原霽手中。她抬頭“……你為什么表情這么失落?” 原霽瞪她一眼,狼狽地錯過目光,嘟囔著翻開她遞來的牛皮卷“這什么?” 這是一份密密麻麻的人名單,后面跟著簡單的背景調查,以及朝廷應該發(fā)的撫恤是多少;沒有親人的,也努力考證了一表三千里的親人。實在什么親人都沒有的,牛皮卷上依然統(tǒng)計好了人數(shù),方便設衣冠冢。 這份名單,凝聚著死去將士的哀慟悲涼。 刀子般的冷風掛過面頰,原霽緩緩抬目。 關幼萱低頭“你之后還要繼續(xù)去給人送撫恤,不是么?我管束翼哥要的名單,又去查了資料,才寫好了這些。 “我說過陪你的。這條路,便會陪你走完的?!?/br> 原霽目光溫柔地望她。他莫名地心情悵然,又很輕松“原來這就是你和束翼的悄悄話?!?/br> 原霽沒再說什么,接下來五六日的時間,他都和關幼萱在忙此事。 越是見多這些傷員和死人留下的痕跡,或者什么痕跡也沒有,原霽便越發(fā)沉默。他漸漸懂得原讓評價他的話是什么意思,開始明白人命的珍貴。 這些年,他二哥日漸沉默,冷情冷心,對婚姻也不上心。關幼萱的堂姐死就死了,原讓并沒有追究。未必不是心生疲憊,厭倦這些。 所有的撫恤工作已經(jīng)結束。三月底的寒風墻角下,原霽捧著一壇酒,一人坐在墻根下獨飲。皓月在天,關幼萱在束翼的告狀下尋到原霽時,他腳邊已經(jīng)堆滿了酒壇。 原霽抬起眼,眼睛倒很清明。他抹一把臉,低聲罵一句臟話“束翼那個叛徒,又去找你了?!?/br> 小七夫人一點也不講究他坐的地方雜草叢生,黑qq得很嚇人。關幼萱坐在他身旁,伸手管他要酒。原霽別過肩,兇她“小女郎喝什么酒?要是安慰我,不必如此?!?/br> 關幼萱嗔“誰安慰你啦?你見了那么多死人,你心情不好,難道我陪你那么多天,我就無動于衷么?我也要借酒消愁,不然,夫君,我的心都要碎了。” 她可憐巴巴,聲音又軟,還抱著他手臂哀求。原霽心中本是煩悶,更被她蹭得一身火。他火大地丟了一壇酒給她,想她愛喝就喝吧。 關幼萱好奇地飲一口酒,在嘴里砸吧幾下,她又低頭喝。原霽一會兒沒看好,回頭一看,她小半壺酒都喝了干凈。原霽瞠目盯著她白凈小臉,心想難道自己的新婚夫人是個醉鬼? 下一刻,關幼萱頭“咚”一下,靠在了他手臂上。她唇角掛著一絲笑,恍恍惚惚的“夫君,我、我好像喝醉了?!?/br> 原霽掃她一眼雪白的腮幫,并不在意。他以為她在逗自己“哪有人喝醉像你這么清醒的?我看你很正常?!?/br> 她guntang的額頭抵著他硬邦邦的手臂,堅持“我真的醉了啊。我、我舌頭好像麻了。你看——??!” 她沖他張開嘴,湊過來要讓他看她舌頭。這番舉動,將原霽嚇得手一哆嗦,手中酒壇摔了下去。血液逆流,面頰爆紅,都是原七郎該受的罪。 關幼萱碎發(fā)沾唇,粉紅的舌尖含著一絲烏發(fā)……原霽猛地伸手按住她的肩,另一手捂住她的嘴。他別頭,深深吸氣。 緩了半天,原霽才回頭低下眼。她被他抱在懷中,眨巴著滴水眼睛,乖乖的不哭不鬧,臉頰也白玉如雪,真的一點看不出醉態(tài)。 原霽心中一動,笑“你真的醉了?那——你有沒有背著我藏什么秘密?” 關幼萱乜他,嬌俏萬分,聲音在他捂著她唇的手掌下嗡嗡嗡得像蜜蜂哼唧“我?guī)熜纸形也桓嬖V你!” 原霽心想原來真傻了,竟這般實話實話。 可她口口聲聲說她師兄,又讓他心里不舒服。 原霽咳嗽一聲,道“那你愛不愛你師兄?” 關幼萱“不愛?!?/br> 原霽滿意了,再道“那你說句——少青哥哥我愛你?!?/br> 關幼萱低頭,睫毛飛翹,好像在沉思。 原霽的心拔得極高,他臉又紅又燙,不知比關幼萱的醉酒反應強多少倍。絲絲縷縷的壓抑和等待,讓原霽快要喘不上氣。 關幼萱仰頭,鼻息輕蹭過他的脖頸。她抱著他脖頸,鸚鵡學舌“少青哥哥我愛你。” ☆、第 28 章 原霽大腦空白, 緊接著撐不住笑。她的“我愛你”,讓他像只魚一般,心里頭咕嚕嚕, 向上冒泡泡—— 這是一個誠實的小娘子! 關幼萱不光會說“少青哥哥我愛你”, 她還會引申。她仰著臉問他:“少青哥哥愛不愛我?” 原霽一愣。 他唇角抿笑,自得地繃緊下頜。他別扭的:“你求我我就……” 原霽的快樂沒持續(xù)下去,他那喝醉酒后卻從臉上看不出來的小夫人磨蹭間, guntang的額頭抵著他冰涼的臂甲。關幼萱并沒有聽原霽的宣言, 醉酒后她變得遲鈍, 感受卻更以自己為先。 關幼萱嚷道:“你胳膊好硬啊,這是什么, 我頭被你撞紅了。你脫、脫掉!” 原霽立刻推她在他身上亂摸的手, 板起臉:“別動!這是臂甲,不能脫……別碰這里,這里有匕首,別摸, 會流血的!” 少年郎君是大元帥的親弟弟, 一身裝備齊全。他身上臂甲、臂刃不少,盡是些奇怪的、精巧的小玩意兒,叮叮咣咣一大片??伤綍r走起路來威風凜凜、蹦跳自如,哪里想得到他穿的衣服這般重? 只片刻功夫,原霽滿頭大汗地制止醉酒小娘子, 關幼萱卻已迷迷糊糊地從他身上搜出了不少殺敵傷人的東西。例如匕首、繩索、彎鉤、哨子、火折子、迷藥……關幼萱仰頭,吃驚地瞪圓眼睛。 原霽也有點臉紅。他想了下,耐心地跟她解釋:“我、我這是本來就這么多東西, 不是針對你,自然也不是不信任枕畔人。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淑女, 也傷不到我……你有沒有聽見我說話?” 關幼萱趁著他絮絮叨叨又開始廢話的時候,小心翼翼地去夠被他藏到身后的酒壇。 原霽低頭看去,見濃密如簾的長睫下,小女郎的眼睛亮亮的,又瞪得微圓,十分可愛。只是她偷偷摸摸看的,不是他,是酒壇子。 關幼萱的手眼看就要夠到酒了,原霽看到她細薄的嘴角翹起,那是壓抑不住的快樂。 原霽淡定地伸出手,把酒挪一個位置。 關幼萱:“……” 由一個人的醉態(tài),便能觀到一個人平時的品性。原霽經(jīng)常用這種方法觀察營里的老兵,而今他觀察自己的妻子。見關幼萱不急不躁,抿著唇,仍努力地去夠新的位置,還想要酒壇。 原霽再挪一個位置。 關幼萱呆一下后,唇抿得更緊了。她重新去夠。 原霽再伸手,這一次,關幼萱撲來抓住他的手,嚷道:“大壞蛋!” 她低頭就要咬他手腕,原霽當機立斷伸出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腮幫,硬是讓她閉不了嘴。關幼萱仰起的眼睛淚水汪汪,原霽一怔,松開了掐她腮幫的手。 關幼萱揉自己的腮幫子,瞪他一眼,往遠離他的地方挪。 原霽干咳一聲,抓住她的肩,亂七八糟地把她往懷里抱。原霽尷尬:“別哭別哭,我沒控制好力氣……你太弱了?!?/br> 關幼萱不肯被他抱,固執(zhí)地往外鉆:“你是誰?” 原霽一呆,然后微怒:“你真是喝多了,我是誰你都不知道。我是你夫君!” 關幼萱推他硬邦邦的胸膛:“你才不是我夫君。我以后會嫁人,我現(xiàn)在還沒有嫁人。你不要碰我?!?/br> 原霽跟一個醉鬼較勁:“憑什么說我不是你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