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盡管他知道沈庭未并不可能這么快就出來,他上去了也未必立刻看得到人。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面板上比平時跳動緩慢的數字,平靜地問身旁的人電梯故障為什么不報修。 前臺接待的護士愣了愣,她一邊心懷忐忑,一邊毫無頭緒地在電梯里環(huán)顧,甚至有一瞬間對連訣產生懷疑,是否是在故意刁難。 但出于對老板的忌憚,她不太確定地回答:“連總,電梯沒有問題啊……” 遲遲等不到連訣的回答,她抬起頭,才發(fā)現連訣并沒有在聽她講話。 電梯在“?!钡囊宦暫蟠蜷_門。 手術室門口的紅燈持續(xù)地亮著,站在門口等待的一位醫(yī)生迎上來,看到連訣嚴肅的臉色,很快省略了不必要的客套,對他道:“目前的情況不算十分糟糕,所幸肇事車輛并沒有直接沖撞到沈先生的腹部,對胎兒沒造成……” 連訣沒有耐心聽他說完,直接打斷了他的話:“他呢?” 醫(yī)生頓了一下,才說:“沈先生的頭部受到重創(chuàng),暫時處于休克當中,現在正由劉主任親自主刀為沈先生進行手術,具體情況還要等劉主任出來后才能確定?!?/br> 連訣“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好似非常疲憊地閉了閉眼睛,問了一個及不專業(yè)甚至有幾分刁難的問題:“會有生命危險嗎?” 醫(yī)生沉默片刻,或許是出于對方的身份,他并沒有用應對病人家屬那套相對委婉的說辭,而是實話實說:“是有可能的,不過幾率較小?!庇终f,“但是劉主任在沈先生的腦部發(fā)現部分損傷……因此情況可能并不樂觀。暫時我還給不了您結果,一切要以手術結束為準。” 連訣說知道了。 林琛是在五分鐘后乘坐電梯上來的。 連訣沉默地坐在手術室門口的長椅上,雙手放在口袋里,目光沉沉地望著腳下一塵不染的地磚,臉上沒有他想象中的落魄,只是也沒好到哪里去罷了。 林琛走到他面前,將手里剛剛從救護人員那里取來的手機送到連訣眼前:“這是沈先生的手機,連總。” 連訣遲遲沒有動作,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那樣,維持著原本的姿勢一動不動地呆著。直到林琛提高了聲音,再次叫了他一遍,他才慢慢抬起頭,蘊含著幾分失意的眼睛在對上他的臉厚逐漸恢復了清明,語氣平緩地問:“什么事?” 林琛有些不忍看他這幅表情,輕而快地收回眼,重復了剛才的話:“沈先生的手機,他們讓我交給您?!?/br> 林琛重新將手機送到他面前的時候,破碎的手機屏幕因重力感應亮起來,連訣注視著眼前密布著細小裂紋而有些模糊的手機屏幕,眼睛好像被突然亮起的光線灼燙了一下,他不自然地虛了虛眼。 林琛看著連訣從口袋里拿出的有些潮濕的手,從他手里接過那部手機,然后低著頭,用比在車里時更為沙啞和疲憊的嗓音對他說:“你訂一張明天去江城的機票,我稍后會和李總溝通,將這個項目交予你對接?!?/br> 林琛很快沉聲說了:“好的?!?/br> 連訣垂著眼睛,目光僵直地凝在鎖屏頁面的消息提示里。 那里躺著一條還沒來得及被沈庭未查看的[生日快樂]。 連訣從模糊的屏幕間將這四個字看得清晰明確,突兀地回想起沈庭未催促他登機時小聲說的那句好似抱怨的“不然又該錯過了”。 他的心臟仿佛猝然間被一根軟刺穿透,令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過的、被一語擊中的愧疚和自惱,強烈的負面情緒如絲如縷地將他的心臟裹纏住,擠壓得他許久喘不過氣來。 沈庭未說的對。他又錯過了。 落空的生日、出差的航班、遲到的祝福、還未送出去的戒指……他懊惱地想,甚至連七夕的茉莉也是在遲到了整個晚上才補上的。 連訣盯著手里因長時間無人cao作而暗下去的手機屏幕,眸子也跟著黯了下去。 他在不自覺間抓緊了手機,在漫長地癡怔后,質問如潮浪般向自己的心口席卷而來,每一個都砸得他久久無法抽離。他問自己為什么讓沈庭未一個人去醫(yī)院?問自己怎么總是這么自以為是?又問自己到底是哪里來的自信認為他有掌控一切的能力? 手心里越來越多的潮濕打斷了他愈發(fā)低靡的思緒,他分出眼去看自己的手,虎口因收緊而無意間被屏幕上的裂紋劃出的幾道細小的傷痕,滲出的血珠很快融入進掌心的薄汗里,暈染出不那么刺眼的紅色。 連訣是對疼痛相對敏感的體質,但現在好像并沒有感到疼,只覺得掌心附著的粘膩感讓他有些不舒服。 康童來過來的時候他正因為找不到紙巾而隨手拽出領帶來擦拭手機上的血漬。 康童來得匆忙,身上的校服扣子沒按照沈庭未的要求規(guī)規(guī)矩矩地系好,掛在脖子上那條寬大得有些夸張的白色圍巾松松地纏了一圈,墜著蘇穗的兩端垂得很長。 “爸爸……”康童離得很遠,小聲叫他。 連訣很輕地掃了他一眼,“嗯”了一聲以作回應,收回眼便沒再說話了。 康童雙眼通紅,明顯剛剛哭過,或許是眼淚在來得路上流光了,現在沒有繼續(xù)哭了。 這點讓連訣感到少許的輕松,原因無他,他認為自己此刻不具備安撫康童的心情與能力。 康童的眼睛里噙著淚光,在慢慢走近連訣的時候用袖子擦干了。 連訣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康童在心里想,他要表現得比連訣堅強才行。至少在應對這樣的情況上,他比連訣要有經驗得多。 在沒有被連訣收養(yǎng)前,他的爸爸做過很多次手術。 每次爸爸進手術室,他一個人坐在門口的時候,都在想,要是mama在就好了,要是mama可以抱抱他就好了。 但是mama一次都沒有回來過。 康童看著獨自坐在等候椅上的連訣。 他曾經一直認為連訣是他見過的最厲害的人,他很高大,有很大的公司和很大的房子,會賺很多錢,很多人都害怕他。 其中也包括康童。 但沈庭未說過,連爸爸很可憐,他從來沒有被人疼愛過。 連爸爸和他一樣沒有mama,所以也沒有人能抱抱他。 于是他站到連訣的面前,伸出細瘦的胳膊,輕輕地抱住了面前的連訣。 連訣的身體明顯地一僵,短暫地從情緒中抽離,他聽到康童稚氣未脫的聲音里佯裝出來的、不倫不類的成熟,說:“爸爸,你別害怕?!?/br> 康童脖子里垂下來的圍巾貼著連訣的臉,柔軟的毛線間沾染著不太明顯的甜酒香,連訣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這股熟悉的氣息挾裹在溫暖的熱度覆上他干澀的眼睛,讓他無處釋放的沉悶有了瞬間的松懈。 康童不寬闊的手掌一下一下順著他的后背,輕得如羽毛撫過不具實感,生澀地模仿沈庭未顯示出的溫柔,讓連訣繃直的背逐漸放松下來。 他抬手摟住康童,手臂不易察覺的顫抖傳遞上康童的脊背,撐起的肩膀也緩慢地耷了下來。 連訣聽到自己同樣不平穩(wěn)的聲音,說:“不怕。” 康童的眼淚在泛紅的眼眶里打轉,感受到連訣的不安后,被他硬生生地克制住懸著沒掉。 他想要安慰連訣,但說話語無倫次:“未未說過的,寶寶出生以后他要去學校幫我開家長會……他從來不騙人的……”似乎是怕語言太單薄,他忍著眼淚,極力地想要找出事實來論證自己所說的話,“他給我織了圍巾,還有上個禮拜我的背誦作業(yè),他說我背好了就給我簽名字……” “昨天早上、我吃得太飽了,那個面包我放在書包里……未未說,我不吃的話就要考兩個鵪鶉蛋,我今天兩門都沒有考……”康童絞盡腦汁找了很多很多事情來講,最終哭得抽噎,身體抖動得厲害,用一種從沒有再連訣面前表現過的鬧脾氣的語氣重復,“他不騙人的……” 連訣過了許久后才不輕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意欲安撫,實則卻在他壓抑的哭聲里有些出神地想,康童怎么會覺得沈庭未不騙人呢? 沈庭未分明常常說慌,甚至用那種很容易被揭穿的謊話騙過他很多次。 “沒有,不小心睡著了?!?/br> “我也不記得做的什么夢了?!?/br> “沒事的,你不說我都忘記了,我本來也不太過生日的……” 但到最后,連訣還是什么都沒說,只低低地回了一聲“嗯”。 這天他在醫(yī)院等待手術結束的時間里打了兩通電話。 一通回撥給了清早的收款人,沒頭沒尾地冷聲撂下一句:“讓他留在海上?!?/br> 另一通撥打給康童的班主任,在對方認為沒有必要的情況下,禮貌卻固執(zhí)地讓康童參加補考。 十月十六號,沈庭未說了兩個心愿。 一個是康童月考滿分。 一個是讓他早點回來。 連訣想,總要實現一個。 第79章 陳氏集團二公子墜海溺亡的消息一出,在短時間內迅速占據了各大媒體的重要版面。 起初新聞爆出陳旭溺海身亡的消息時,網友與媒體對于這場突然和帶著幾分離奇的事件的看法與推測里不乏各式各樣的陰謀論。 在他確認死亡后的第二天,網絡上爆出一件有關陳旭的丑聞。 那名學生模樣的女生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現出了無措與恐懼,在面對媒體對于她“為何現在才站出來指認陳旭曾對你做出過不軌行為”的質疑時,她泫然欲泣地說:“……我當天晚上就報警了,但當時游艇還沒抵達海港,警方無法第一時間趕到現場進行取證,我、我一個學生,我也沒辦法的啊……” 隨后警方提供了當日的視頻監(jiān)控,畫面里清晰地拍到了陳旭在游艇派對后從甲板上將她強行拖抱入房中,又拍攝到女孩于當晚凌晨近兩點衣衫不整地哭著從他房間里跑出來。 緊接著爆出的第二樁丑聞是警方在調查死因的過程中,在陳旭所住的房間里搜出少量的、此前因為被查出具有極強成癮性和致幻性而被封處的違禁藥物,后經檢測,陳旭尸體中也出現了同樣的藥物成分。 第三次則是一樁不相關的新聞報道,沂市某銀行的執(zhí)行行長落馬,通報的受賄明細里出現了陳旭的名字。 死因的反轉與更多丑聞的揭露讓這個事件在一周的時間里發(fā)酵成為了全國上下茶余飯后的談資,真真假假在幾次報道中已經無人再去關心。 陳褚連的弟弟——也就是陳旭的父親將電話打到連訣這里時,沈庭未身邊正圍了一周醫(yī)護人員為他進行檢查。 連訣被手機不斷發(fā)出的震動吵擾,煩躁地掛斷,順手將電話拖進黑名單,然后心急如焚地詢問劉主任沈庭未的身體情況:“怎么樣?” 劉主任愁眉莫展地看著儀器上的波動,問他:“您確定看到沈先生有蘇醒跡象嗎?” 連訣在他的疑問中短暫地遲疑了一下,認為自己并不能夠完全確定剛才看到的細微動作究竟是真實發(fā)生的,還是僅僅只是他的幻覺。 事情發(fā)生在兩個小時前。 沈庭未手背上因近期頻繁輸液而泛起的皮下淤青終于消退下去,連訣注視著他搭在身側的光潔漂亮的手,突然心中生出一股難以壓制住的沖動——于是,他在這個非常平凡且不浪漫的清晨,在穿透紗簾的薄光籠罩下與清冽刺鼻的消毒水味中,為沈庭未佩戴上了那枚準備好了的、原本想等沈庭未醒來再送出的鉆戒。 沈庭未的實際指圍與他的預估相差不大,連訣很難用某種詞匯來形容自己為沈庭未佩戴戒指的心情,只知道他現在與在c國那個更有儀式感也更有氛圍的注冊大廳交換戒指的心情截然不同。沒有后者那么敷衍,又好像比那時還要急切。 他幾近虔誠地將戒指推上沈庭未的指根,看著嵌著鉆石的鉑金細環(huán)與他蒼白纖細的手襯在一起,產生出一種相得益彰的美感,然后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沈庭未微涼的手,親吻他手背上湊近了才能看清的細小的針孔,又回憶著注冊時的流程,俯身親吻沈庭未干燥的嘴唇。 他認真地看著沈庭未輕闔的雙眼,仿佛想要把失去的儀式感重新補回來那樣,用一種僅用于在兩人之間傳遞對話的氣音,對他說:“i do。” 沈庭未的頭上纏繞著厚厚的紗布,漆黑稠長的睫毛乖順地垂著,如同平日每一個連訣早些醒來的清晨那樣,躺在床上安穩(wěn)地沉睡著。 連訣抬手撫摸沈庭未不具血色的面頰與嘴唇,指腹停在他唇角旁邊的肌膚輕輕按壓,自我蒙蔽式地在他嘴角壓出淺陷的酒窩,又問沈庭未做了什么好夢,還不愿意醒過來。 他偶爾會揣測沈庭未的夢境,問沈庭未一些哪怕是他醒著恐怕也很難回答的問題,他有時問沈庭未是不是夢到他了,有時問沈庭未是不是很喜歡他,或是問沈庭未記不記恨他。 但沈庭未是沒有酒窩的,他平時笑起來都很靦腆,眼睛輕輕彎著,抿著嘴笑得很淺。 連訣的手離開他的臉,沈庭未的唇角就慢慢地恢復回沒有弧度的樣子。 連訣眼中的笑意也隨之淡了,平靜地看著他被晨曦嵌上柔邊的臉,與沈庭未開始昏迷的每一天一樣陷入漫長的思維空白。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的余光被鉆石折射出的細碎的光閃了一下,他的呼吸先是一滯,很快回過神來低頭去尋沈庭未的手。 連訣好像看到沈庭未的手指細不可見地蜷了一下,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又好像什么都沒變。 連訣的心跳在這一刻驟然加速,他再度握住沈庭未的手時,感覺到自己的手在控制不住地顫抖,他很快也很用力地按了幾次呼叫鈴,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病床上的人,一遍一遍地叫沈庭未的名字。 但最后卻沒有如他所愿。 沈庭未細微的小動作仿佛只是在他繃緊的神經上不輕不重地撥動了一下,并沒有要醒過來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