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訣看了眼他手里的遙控器，接過來放在旁邊，說繼續(xù)看書吧。

    于是客廳里再次陷入了安靜。

    連訣忍不住想到沈庭未，他覺得奇怪，為什么沈庭未一個人生活還能弄出那樣生機勃勃的氛圍。

    康童重新趴回茶幾上，卻仍然沒將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書上，而是從偷瞄小貓變成了不時偷瞄他的臉色，讓連訣覺得疲憊。

    連訣板起臉，對他說：“要看書就坐直了好好看?！?/br>
    康童趕緊坐直了，怕惹了連訣生氣，又站起來：“我，我回房間看吧……”

    不等連訣說話，就拿著書很快地跑了。

    連訣很多時候感覺自己并不能夠和康童十分自然地相處，甚至察覺到自己會在某些時候刻意回避正常父子之間的互動，以至于有時候他會思考領(lǐng)養(yǎng)康童這個決定是不是錯了。

    心里其實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他刻意地將天平朝著自己想要的答案上傾斜，于是依照著現(xiàn)在的相處模式繼續(xù)下去。

    幾年前，康童的親生父親康立軍身患骨癌，但由于家境貧寒病情一拖再拖，最后站不起來送往醫(yī)院時已經(jīng)是晚期了，病情也逐漸加重轉(zhuǎn)移到腎臟衰竭，只能依靠化療來維持。母親丟下他和年僅六歲的小康童去外地打工，說是打工，其實再沒回來過。

    起初是同一個病房的病人家屬，每天看著當時個子剛過病床高的小康童跑前跑后為康立軍端屎端尿，于心不忍，將事情發(fā)布到了網(wǎng)上，后來一下子來了不少記者，將事件曝光至當?shù)匦侣劊乓鹆孙L(fēng)決的注意。

    自連訣接手陳家的醫(yī)療產(chǎn)業(yè)并創(chuàng)立風(fēng)決后，公司的慈善項目每年都設(shè)置有硬性指標，康立軍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他們那年的資助對象。

    但好景不長，康立軍的病情日漸惡化，已經(jīng)嚴重到了費上再多金錢也無法挽救的程度，哪怕是有風(fēng)決的財力在背后幫扶著，也只是在病床上多耗了兩年。

    康立軍走的時候，康童還不到八歲，但心智卻要比同齡孩子成熟也敏感得多。

    被連訣收養(yǎng)后，更是一直謹記著連訣的恩情，在家里說話做事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個不留意惹了連訣生氣。好不容易因為年初上完戶口緩和下來的關(guān)系，又因為兩個多月沒有見面而再次冷淡下去。

    連訣手肘杵在沙發(fā)扶手上，指節(jié)抵了抵太陽xue，有些心煩。

    他放下平板，沒等阿姨把茶煮好，上樓回了房間。

    臨近午餐時間，這間位于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黃金地段、按分鐘計費的高端心理診所已經(jīng)暫時停止接待了。

    助理敲門進來，面色為難：“劉醫(yī)生，有位先生找您?！?/br>
    劉醫(yī)生正皺著眉頭用筷子在外賣餐盒里來回撥動，聞聲道：“干飯時間到了，讓他有事下午再來……”話說到一半，她抬起來的目光越過辦公室的玻璃門，望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眼中閃過一抹意外的神色，趕緊叫住助理，“等一下?！?/br>
    她把餐盒收好丟進垃圾桶，起身走出辦公室，對等在前臺的男人笑笑：“好久不見了?！?/br>
    對方禮貌地對她點了下頭：“劉醫(yī)生。”

    “請我吃個飯吧。”劉醫(yī)生說，“這次就不收你錢了?！?/br>
    就餐地點就近選在診所樓下的西餐廳，劉醫(yī)生將一塊西冷牛排放進嘴里，看著面前高大英俊的男人，說：“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你已經(jīng)有兩年沒有到我這里來了。”

    她仍然清晰地記得眼前這個男人第一次到她這里來的情景，當時她的心理診所還開在二環(huán)一個不起眼的寫字樓，那時的男人也還只是個背著書包的少年。

    她之所以記憶深刻，除了少年一眼看上去清秀端正的相貌，還有他推門進來，徑直對她說的那句：“我需要心理干預(yù)?！彼麤]有像很多患者來時那樣，讓醫(yī)生判斷他是否有什么問題，而是直截了當?shù)馗嬖V醫(yī)生，我需要治療。

    她的診所只有一個簡陋的診室，少年就陸陸續(xù)續(xù)地在她的診室里接受了將近十年的心理治療，一直從他讀書到工作，后來少年長成了男人。也許是由于工作的緣故，也或者是已經(jīng)不需要她了，過來的次數(shù)愈發(fā)減少，直到她換了新址，這個男人幾乎沒再來過。

    劉醫(yī)生仍記得最后一次見面時對他說過的話，便問他：“我之前的建議，你有嘗試過去做嗎？”

    連訣說“有”，頓了頓，對她說：“我收養(yǎng)了一個孩子?！?/br>
    劉醫(yī)生送到嘴邊的牛排頓在空中，愣了愣：“收養(yǎng)？”

    “嗯?！边B訣說，“我前公司資助的一個病人去世了，我收養(yǎng)了那個孩子?！?/br>
    劉醫(yī)生對于他錯誤解讀了自己的建議，有片刻失語。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連訣一會兒，依據(jù)他再次找到自己的這個行為，猜測道：“效果不好？”

    “……是?！?/br>
    “嗯……”劉醫(yī)生對他這個回答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意外，問，“這次是遇到了什么問題？”

    連訣平靜地看了她一眼，說：“我結(jié)婚了?！?/br>
    劉醫(yī)生聽到這句話后臉上寫滿了詫異，緊接著皺了皺眉，試探性地問他：“也是因為我跟你說……”

    連訣搖搖頭，說：“不是?！?/br>
    劉醫(yī)生看著他，過了很久才開口，道：“是好事?！?/br>
    她問：“對方是怎么樣的人？”

    這個問題讓連訣臉上出現(xiàn)了霎那空白。

    他微微凝起眉，腦子里浮現(xiàn)出很多有關(guān)沈庭未的畫面。

    他有些呆的睡相，像是沒打算讓人聽清楚的低低輕輕的嗓音，想不通事情時皺起的眉頭，總是對一些幼稚的東西情有獨鐘的癖好，以及常常做出的有些愚蠢的事。

    但腦海里最后的畫面卻定格在那天中午的別墅，充沛的陽光，火上滾起的湯，電視劇里的臺詞，和那雙在裊裊熱氣中彎起來的眼睛。

    連訣沉默了許久，艱難地從這個場景中提取出一個恰當?shù)脑~匯，語氣帶著幾分生硬，道：“……溫暖?！?/br>
    “溫暖？”像是從他口中聽到這個詞很不可思議似的，劉醫(yī)生睜大了眼睛，接著在連訣明顯不悅的目光下很輕地笑了，“不不，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不太像是會用這種詞來形容別人的人?！?/br>
    “但我感覺很不舒服?！边B訣皺起眉頭。

    劉醫(yī)生問：“是不是感到抗拒？”

    連訣遲疑地點了下頭。

    劉醫(yī)生理解他對于突然組建家庭這件事心里多少還是感到茫然，她沒有很快搭話，在心里思考如何組織語言。

    “劉醫(yī)生。”對面的連訣突然問，“我想知道，別人都是怎么和——”說到這里時他話音頓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用什么方式問出這句話。

    劉醫(yī)生很快順著他的話接道：“別人是怎么和家人相處的？”

    連訣快速說了一聲“嗯”。

    劉醫(yī)生已經(jīng)十分熟悉他這樣的問話，想了想，回答他：“每個家庭都有自成一派的相處模式，這個我沒辦法和你說，你需要自己去體會……在此之前，你首先要做的是接納，對于你來說可能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你可以先試著去感受它們，再嘗試著釋放自己?！?/br>
    兩個人聊了一餐時間，劉醫(yī)生給了他很多建議，又害怕他再次誤解自己的話，逐而強調(diào)：“這些都只是輔助作用，最重要的還是你要能夠打開自己的心，先讓自己走出去，才能讓別人走進來?！?/br>
    午餐后兩人各自離開，劉醫(yī)生回到診所，前臺的助理跟上去追問：“劉醫(yī)生，剛才那帥哥怎么了？他看著挺正常的啊。”

    劉醫(yī)生嘆了口氣，說：“他患有很嚴重的情感缺失癥?！?/br>
    “啊?！敝碚Ａ苏Ｑ劬Γ昂每上О?，不過我怎么從來沒見過他？”

    “他很久沒來了?！眲⑨t(yī)生跟她一起往辦公室走，“我記得他第一次來找我的時候才上高中。那會兒才十幾歲，他養(yǎng)父家的女兒和他一起去爬山，在他面前摔斷了腿，哭得撕心裂肺的，他在旁邊沒有任何反應(yīng)，直到他meimei叫他的名字，他才想到要過去幫忙。這件事后他自己找到我，說他有心理問題，讓我對他進行心理干預(yù)?！?/br>
    助理睜大了眼睛：”高中？那不是已經(jīng)很多年了？“

    “很多年了。他小的時候還曾經(jīng)因為情感淡漠被領(lǐng)養(yǎng)家庭退養(yǎng)過很多次，我猜測應(yīng)該是和他很小的時候就父母雙亡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眲⑨t(yī)生回憶曾經(jīng)給連訣做心理治療的日子，“你知道嗎，我很少碰到像他這么配合的病人，問什么都說，但是就是感覺沒用。他就像個機器人，我就像個給他編寫程序的，我跟他說什么他就做什么，我有時候就感覺他根本不是想找我治療任何心理問題，而是想從我這里學(xué)習(xí)怎么做一個正常人?！?/br>
    “他說他想做個正常人。”

    “后來我建議他試著給自己建立一些精神上的情感聯(lián)系，他就直接收養(yǎng)了個小孩……不得不說，他的學(xué)習(xí)能力是很強的?！彼嘈?，“但是正常人哪里是學(xué)來的?！?/br>
    聽完她的話，助理也跟著沉默了一會兒，又耐不住好奇，問她：“那他這次過來找您是想做什么？”

    劉醫(yī)生想了想，說：“想要融入家庭吧?！?/br>
    “那您是怎么說的？”

    劉醫(yī)生看了她一眼，眼里帶著些狡黠的笑意：“我說，讓他先從給家人準備驚喜開始?！?/br>
    “驚喜？”助理皺了皺眉頭，“他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欸，一下子讓他這樣做，會不會有點矯枉過正了？”

    劉醫(yī)生笑著彈了一下她的額頭：“是啊，他愿意學(xué)，那就試試唄。反正我也沒收他的錢?！?/br>
    “啊，好過分啊劉醫(yī)生！”

    她笑了笑，沒說話。

    ——讓他做出一些改變也許不失為一種方法。

    第45章

    康童去夏令營那天早晨，連訣親自開車把他送去大巴集合點。

    康童坐上大巴，隔著車窗跟連訣揮了好幾遍手，直到連訣也向他擺了擺手，才把車窗玻璃好好關(guān)上。

    到達酒店后先回房間整理行李，康童的箱子很重，老師幫他搬到了房間里。和他住在同一個房間的男孩放好東西以后叫他快點，他正把阿姨幫他疊好的衣服拿出來放進床邊的小柜子里，說：“知道啦，你先去吧?！?/br>
    等他把衣服和阿姨給他裝的吃的和沖水喝的枇杷膏都拿出來放好，才注意到箱子最下面的隔層里仍然鼓鼓囊囊的。

    “這是什么？”

    他拉開隔層拉鏈，看到里面躺著一只穿著藍色水手服的毛絨小熊。

    “哇?！卑研⌒鼙С鰜?，手指摸到小熊領(lǐng)口的卡片，上面的標簽上有一排很可愛的卡通臺詞：出發(fā)吧，航海家。

    康童的眼睛亮了亮。他有一部很喜歡看的卡通片，主角是個航海家，因此他從很早就非常向往大海，即使從來沒有親眼見過。之前連訣去國外出差，問他有沒有什么想要的，他想都不想就說想要小船的模型。盡管連訣最后給他帶回來的并不是小船，而是一個燈塔的樂高模型，但他還是很開心。

    他趕緊掏出手機給阿姨發(fā)了一條信息：謝謝阿姨。

    阿姨不太擅長使用智能手機，打字也慢，于是給他回了通電話，問：“到啦？”

    康童說“對”，又說：“我好喜歡‘小船長’啊，謝謝阿姨~”

    阿姨在電話那頭莫名其妙地問：“什么小船長？”

    康童怔了一下：“就是我箱子里的小熊呀？”

    “小熊？我沒見過啊……”

    康童的手忽然摸到標簽有些凹凸不平的背面，便將卡片翻過來，眼睛一下睜得大大的。

    上面留著一排鋼筆寫下的遒勁有力的字跡：注意安全，航海家。

    “連康童，集合啦，李老師都叫了好幾遍了。”門口又有人喊。

    康童很快低著頭抹了抹眼睛，翁聲道了句：“來啦?！?/br>
    他將卡片小心翼翼地塞回小熊的衣服里，將小熊擺在自己的床上。

    走到門口時又返回來，把小熊視若珍寶地收回自己的箱子夾層中，把箱子拉鏈拉好，趕緊去和同學(xué)集合了。

    連訣送走康童以后，開車回了家，他最近事情太多，不常回來，索性給阿姨放了長假，讓她月底康童回家的時候再過來。

    阿姨有點猶豫，問：“那先生不在家的話，貓怎么辦呢？”

    連訣看了一眼腳下圍著自己褲腳轉(zhuǎn)的白貓，沒怎么思考，又好像認真地想了想，然后淡淡道：“有人會照顧它?！?/br>
    他如愿以償?shù)乜吹缴蛲ノ匆姷截堖浜蟮谋砬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