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jié)
可能是霧太深濃、血海蜿蜒,他們總記得那天陰風暴雨,愁云慘淡,整個世間都是灰黑色的。 其實不是。 塵不到識海模糊前的最后一刻,抬眸朝天上望過一眼,就像曾經在松云山頂倚門望過的無數眼一樣。 那天月如彎鉤、繁星滿穹,是個少有的晴夜。 他很少會記日子,但他記得那天是臘月初一。 凡間萬戶開始掛燈祭神的時候,最是熱鬧。不過他會記得那天不是因為這些,而是因為二十多年前的臘月初一,他在一片尸山血海里領回來一個人。 那人在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對他說:“山下的人常提生辰,那天有人問我,我說我生在臘月初一?!?/br> 短短一句話,忽然就成了往后牽掛。 其實那天,就算聞時沒回松云山,塵不到也打算好了要去看他的。畢竟是生辰,一年一日,一生不過數十年。哪舍得讓那人孤零零地過。 他寫了紙箋,說好了要回去的。 怎奈松風明月三千里,天不許歸期。 第103章 大禮 沈橋以前問過一句話:你是不是有什么放不下。 曾經聞時以為自己放不下的是靈相。后來想起一些片段才知道, 他放不下的是自己靈相成籠守著的地方。 現在他終于明白,他其實是在等人回家。 他用那年山頂新下的雪烹好了一壺香茶,等塵不到回來, 卻只等到大小召在錯愕中枯化。 他等的是那人一句“我來討茶”, 可真正等到的, 卻是封印大陣漫天血霧下的那句“聞時,別回頭”。 那天之前,臘月初一是他的生辰。 那天之后,死生同日。 一切的一切, 都是拜面前這人所賜。這個雜碎本該承受自己造下的所有惡果,萬死也不足惜!但他居然好好地活了一千年。 憑什么? “你憑什么……” 張岱岳在模糊的視線中看見聞時嘴唇動了一下, 輕聲說了這樣一句話。 不知道為什么, 比起剛剛那個盛怒滔天,攥著命門喝問他的人,此刻忽然靜下來的聞時更讓他恐懼, 簡直有點毛骨悚然了。 那種冷靜就像一層冰,薄而平地覆在最上面。你可以看到冰下狂漲的瘋勁,但又觸碰不到。 就好像對方已經做好了某個決定,而你無論如何都沒法讓他改變主意。 這種感覺,比什么都讓人害怕。 張岱岳這刻是真的慌了, 而聞時已經不再看他,只低了眼, 從手指間理出一根傀線。 呼—— 那根傀線割破狂風,落到了他身上。 跟之前給他帶來劇痛的那些不同, 它冷冰冰的, 很輕,自右頸斜向下, 繞過左肩下靠近心臟的地方。 傳聞都說老祖聞時使傀線的時候,從來不講究纏裹的條理,那些看似普通的線只要到了他手里,就好像是從靈相上延伸出來的一樣。 可這次不同。 懂傀術的人一看就明白,這根傀線的起點和落點都是有講究的,繞過的兩處都是靈相關竅,仔仔細細,毫厘不差。 “你——”張家老祖宗動彈不得,目光跟著線走了一圈。再出聲時,聲音已經開始顫了。 他剛說一個字,第二根傀線又冷冷落下來,繞過左腕,又朝額頂纏過去。 …… 依然是靈相的關竅。 “你做什么?”他焦急開口,“你究竟——” 第三根傀線也過來了。 繞經的還是關竅。 …… 后世人評述一個傀師有多厲害,總是去看他能同時cao控多少個煞將巨傀。好像傀是傀術最巔峰的體現。 以至于后來很少有人記得,傀術最兇的一著跟傀無關,只用到線。就是絞殺。 不是尋常的絞殺穢物、絞殺幻境精怪,而是絞殺靈相。 生人以靈相入輪回,靈相乃一切的根基,是本源。絞殺靈相,就是徹徹底底抹殺這個人一切“活”的機會。 也叫屠靈。 它并不會讓那具靈相就此消散泯于黃土,而是讓那靈相以最細碎的方式被禁錮下來,在各個角落看著塵世洪流滾滾向前,看著生靈萬物都好好活著,除了自己。 后來人之所以不記得,就是因為這一著太兇,歸屬于禁術。也許有人會,但從來不用。 聞時就是如此。 算上今天,這是第一次。 傀線一根一根落下,就像鍘刀一把一把地輕抵在皮膚上。 張家老祖宗口含血沫不斷吞咽。他死死盯著聞時,從掙扎狡辯到渾身抖如篩糠…… 第八根傀線落下的時候,他終于受不住,徹底崩潰。 “你不能——”他目眥欲裂,“你不能這樣,你做不了這種事!你不能——” 屠靈一共需要十二根傀線,而聞時在他發(fā)狂的時候已經落下了第九根。 “我看過的,我知道!屠靈是禁術,是大忌!” …… 第十根。 “我有天譴,我天譴還沒全消!我該入輪回繼續(xù)還債,我還要還幾世的債,你不能……你不能把我絞殺在這里。這是大忌,是有違天道的!你——” 他覺得面前這個冷眼寡語的人已經瘋了,而他不知道怎么阻止。肆虐的狂風已經成了渦籠,渦籠里只有他和聞時。 除了聞時,他看不到任何人。 風渦外人聲隱約而嘈雜,似乎有很多人不斷想靠近他們,卻沒人能靠近他們。 張岱岳幾乎開始口不擇言了:“你看看我,看看我身上的天譴。逆天改命觸碰大忌就是這個下場,你最該知道的!屠靈只會比改命還要兇,你會比當初的我還要痛苦、還要慘烈,你會承受十倍百倍的反噬,你——” 他到最后嗓音凄厲得堪比尖叫。 聞時終于在尖叫聲中看過來。 他皮膚雪白,襯得眼底的血色鮮紅,表情卻是無動于衷。他繞下第十一根傀線,終于開口回了一句:“那又怎么樣?!?/br> 反噬好了,痛苦又怎么樣?隨便什么都無所謂。 這一瞬間他所有的感官和理智都是空茫一片,上碰不到頂,下踩不到底。 他又感覺到了當初在封印大陣里的那種歇斯底里,只是這次面上是冷的。 可能更瘋了吧。 傷敵一千自損三千都無所謂,大不了就是天譴…… 大不了就是背一次天譴。 塵不到都背過,他有什么不行? 狂風驟然掀到了最頂,跟傀師的情緒合而為一。那點隱約的人聲被徹底蓋住,所有一切都被屏蔽在外,就連風渦里張家老祖宗聲嘶力竭的叫喊都像是默劇。 他鐵了心。 就在最后一根傀線也落出去,大忌將成的那一剎,終于有一只手破風而入,勾住那道傀線將它收回來,然后包住了聞時的手指。 那只手很涼,涼到幾乎沒有活人的體溫,像長而瘦削的枯樹枝椏…… 被包握住的那一瞬,聞時空茫的情緒終于踩到了地。 “聞時?!敝x問的嗓音極低也極溫和,是從沒有過的語氣。他自身后而來,落在聞時耳邊,一遍一遍像一種安撫,“聞時……” “不是這么報的,聽話。” 聽到他聲音的時候,聞時緊緊抿著沒有血色的唇,強壓在薄冰之下的所有情緒都漫了上來,再也收不住。 像極了年少時候在大籠里受了傷,上山回家的瞬間。 他眼睛依然很紅,盯著虛空中的某個點,帶著幾分固執(zhí)說:“大忌就大忌,我不在乎?!?/br> “還有我呢,我在乎。”終于破開風墻的謝問明明站在他身后,卻好像知道他會是什么表情什么反應一樣,伸出另一只手蓋住了他發(fā)酸的眼睛。 他在黑暗中依然睜著眼,過了很久才慢慢合上。 謝問感覺手掌心沾染了一絲溫熱潮意,他看見聞時頸間的喉結滑動了一下,聽見對方啞聲說:“……天道不公平?!?/br> 那一瞬間,他心疼得一塌糊涂。 他知道聞時其實清楚種種法則,明白世間曲折福禍并不是這樣直白相較的,或早或遲,但該有的其實并不會少。說這樣的話并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憋了太久的一種發(fā)泄而已。 就是因為知道是發(fā)泄,才更心疼。 又過了很久,連謝問都難破的狂肆風墻才慢慢緩和下來,周遭的人聲終于透進來,模糊嘈雜。 張家老祖宗以為自己得了一線轉機,抓住這個間隙一邊掙著身上已纏的傀線,一邊強調道:“沒人能絞殺靈相,誰都不行。連天道都沒有抹煞我進輪回的路,何況是人……沒人可以,誰都不——” 他正搖著頭,顛來倒去地重復著,就聽見謝問忽然開口道:“有這么一個說法,說人死的時候,請上十八僧侶日夜誦念,只要心真意誠,就能給將行的人留點祝福的印記?!?/br> 印記可深可淺,淺者多一兩個福報,深者可保一世平安長壽。 當然,不僅止于此。 “印記不一定是善的,誦念的人也不一定要是僧侶?!敝x問淡聲說著,看向張岱岳的眼里一無表情。 他一貫與人言語看緣分,有些人他連斥責都省了,一個字也不會多說。張家老祖宗就是其中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