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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判官在線閱讀 - 第143節(jié)

第143節(jié)

    除了長刺所在的地面,剩余之處則如高樓崩毀,天塌地陷。那些泥沙就像沒有底一樣朝下急速流淌,躲開長刺的那部分人還沒站穩(wěn),就順著那些滑進泥沙深處。

    他們連尖叫都沒能發(fā)得出來,就已經(jīng)沒了蹤影。

    那是一場瞬息間的活埋。

    至此卻依然不算完!

    數(shù)不清的鎮(zhèn)宅巨獸從地底直沖上來,破土而出,在張家上空圍了一圈。每一只都威壯如山,虬然的肌rou如堅石,大塊大塊地裹覆著獸軀。它們額上貼著黃表紙符,在夜風下獵獵作響。

    它們周身纏繞著風帶、縱橫交錯,每一道都鋒利如最薄的刀刃!就連被風吹攪過去的石塊,都在靠近它們的瞬間化作粉末,呼地便沒了。

    而靠近它們的人,也同樣尸骨無存灰飛煙滅。

    它們形成了銅墻鐵壁,守衛(wèi)著張家這一大片土地,刀劍不侵。

    這些陣并非緊急布下的,而是早有準備,一共有數(shù)十重。不知哪一年起就在這片土地底下埋著,只為了某一天的不時之需。

    每一重都極具攻擊性,統(tǒng)統(tǒng)是沖著索命去的,像重重鎖套,在這一刻全部運轉起來。

    于是整個張家成了修羅地獄。

    砂石和塵霧包裹得嚴嚴實實,根本沒人能看清里面發(fā)生了什么。只能聽見嘩然不斷的慘叫、痛呼、撕裂聲已經(jīng)爆裂音。

    僅僅是眨眼的工夫,整個庭院就只剩下尸體和死寂,唯有鎮(zhèn)宅巨獸凌駕于空,帶起著喑啞風聲。

    謝問轉頭看著尸骸遍地的庭院,久未言語。

    “張雅臨”卻在風里嗬嗬笑了起來。

    離他最近的那根長刺上,穿著的是一個老人,個頭不高,須發(fā)皆白。刺尖就他腳下捅入,從脖頸處捅出,尖頭上的血還在往下淌,發(fā)出悉悉索索的聲音。

    那是云浮羅家的家主。

    片刻之前,還在沖著他上一具軀殼痛呼:“正初?!?/br>
    這會兒已經(jīng)無聲無息了。

    他其實是有幾分感慨的,他總是喜歡這樣不離不棄、耿直到有點蠢的友伴。像千年之前跟著他的那個小個子張齊。

    哪怕他要做些逆天改命的事,對方也是一邊勸阻一邊不放心地跟著他,膽怯又寡斷。

    所以他捏了個一模一樣的傀,讓對方死后又繼續(xù)跟了他一千年。

    相比而言,這位姓羅的友伴就慘多了。直到被扎成對穿才明白,喊了那多年的老友,并不是少年時候認識的那個張正初……

    而是張家老祖宗,張岱。

    張岱嗅著空氣中的血腥氣,以及靈相快要逸散開來的味道,像嗅著即將開蓋的食物,神情中貪婪混雜著癲狂。就連最初的畏懼和緊繃,都不那么明顯了。

    “師父……”他用的明明是張雅臨的嗓音,卻莫名嘶啞難聽。他盯著謝問,語氣古怪地叫了一聲,又立刻道:“哦不對,除了山上那幾個令人艷羨的寶貝親徒,沒什么人有資格叫師父。我想想……我還是叫祖師爺吧。”

    “祖師爺,你脫離世間太久了,可能不大清楚?!彼麊÷曊f:“再不起眼的人,練上一千年、學上一千年,也是個人物。張家,不是那么好客的。來了總得留點什么?!?/br>
    謝問掃過滿庭院的慘相,從張岱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側臉和微垂的眸光,看不出他有什么豐沛的情緒。

    從千年之前就是這樣,張岱每次見到他從松云山巔下來,總是帶著半神半鬼的面具??床灰娔?、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如云的袍擺和沉靜無塵的眸光。

    那些卑躬屈膝的人常說,那抹眸光里總含著悲憫。

    張岱最初是信的,懵懵懂懂地跟著夸耀、崇敬。后來就想明白了,悲憫這個詞,本來就是高高在上的。

    你看,他修最絕的道、無情無欲、無掛無礙,他住在罕有人至的高山之巔,下到塵世間,連模樣都不愿意讓人看見,他是半仙之體,本就跟凡夫俗子隔了一層。

    這樣的人,談什么悲憫。

    就像此刻,庭院里尸骸遍地,里面是他的后世門徒,還有他曾經(jīng)當做寶貝養(yǎng)在山里的親徒。

    可即便這樣,他看過去也只是微垂了眼眸而已,連難過都不會有。

    有什么值得后人惦念的呢?

    確實只該不得好死……

    雖然這么想著,當謝問轉眸看回來時,張岱還是下意識變得緊繃起來,頸側青筋畢露,那是一種不可抑制的畏懼。

    “你剛剛說什么?!敝x問的眸光從他身上掃量而過,看到了他關節(jié)扭轉的手腳,“變成人物?”

    那目光其實不含什么。聽在張岱耳里,卻像是最鋒利的刀貼著他的臉,用寒刃給了他幾巴掌。

    張岱臉色猝然變了,漲得青紫,眼里癲狂的意味又濃重許多。

    他充血的眼珠一轉不轉地盯著謝問,咬著牙嘶聲說:“我這樣……我這樣又是誰害的呢?我本可以善始善終,一輩子當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山下外徒,入籠出籠,穿巷過市,我有那么多想做的事,那么多想渡的人,如果可以好好過完那一輩子,好好入輪回,誰又想變成這副模樣?!”

    謝問:“你覺得是誰害的?”

    這一句反問,讓張岱的氣息猛地急促起來。他嗬嗬喘了幾口氣,哽了好一會兒沒能答話。許久才厲聲道:“因為你不肯救我!”

    “你不肯救我……”張岱喉嚨里滾了一下,“我請你救我,但你想都沒想就遣我走了。我——”

    我想求你,想給你磕頭。

    你卻招來長風抵著我的膝蓋,連求的資格和余地都不曾給我……

    張岱最終也沒能說出這么卑微的話:“——我明明救了人,憑什么?憑什么是這種下場?!”

    他明明救了松云山下的人,卻落了個天譴加身。他帶著滿身孽債世世不得好死的印記,去求這個人幫忙。卻只得來一句“既然做了就受著,債還清了,自然就解了。”

    他后來所有的茍延殘喘與掙扎,所做的那些危險、瘋狂又荒唐的事情,一切一切的源頭,都是這句話。

    謝問聽了這句話,垂眸看著他說:“那我也替柳莊那些人問一句憑什么,憑什么他們該是那種下場?”

    “那是情急?!睆堘氛f,“那是情急之下我踏錯一步而已。”

    謝問卻搖了一下頭。

    他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些什么。最終目光掃過張岱赤紅色的眼珠,沒了開口的意思。

    張岱心里的不甘和憤怒卻更甚了。

    他生平最厭惡的就是這種目光和這種神情,仿佛對著他就無話可說,不屑于多講一個字。

    這幾乎戳到了他最深、最不可言說的痛處。

    他不過是不服命而已。

    他生于微末,尚未記事就成了村頭田埂上無人要的棄子,沒有爹娘無名無姓。松云山下那個村子多姓張,他被一個鐵匠撿拾回去,給間茅屋、給口吃的,就算個人了。都說這是恩,他也認了。但他不覺得自己算個人,他連個好好的名字都沒有,喚起來跟叫貓叫狗叫那些牲畜沒什么兩樣,怎么算是人?

    后來他聽說山上有個神仙客,常給村里布施,護著一方兇吉。一些無家可歸、無路可去的可憐兒留在山腳,就能算那個仙客的外徒,可以跟著學一些本事。

    于是他成了眾多外徒中的一個,給自己改了名字叫張岱。岱,群山之宗。

    他比誰都勤勉、比誰都用力,學得不夠甚至會拉上另一個叫張齊的友伴,偷偷摸上山間去。他哄著山上那些所謂的親徒,削尖了腦袋,就為了多學一些、多懂一些,興許哪一天,就能越過那道山門,堂堂正正地住進山腰了。

    曾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他天真地以為,只要自己奮進一點,做些大事讓山上的人看見,他就能再上一層。

    后來他才明白,那不過是癡心妄想。

    仙客高高在上,哪里看得上他們這樣的螻蟻凡夫。

    與其仰賴那些虛無縹緲無心無情的人,不如靠自己。他想要從不起眼的螻蟻,一步步爬到人上人。他想受人拜謁、受人敬仰,想站在山巔,擁有半仙體、壽元無疆。

    有人可以,他憑什么不行?!

    “我想做的事太多了,可以做的事也太多了?!睆堘氛f,“我只是一步踏錯而已,就要早早地埋于黃土,這一輩子所有的努力都一筆勾銷,全部重頭再來!凡人以靈相入輪回,我會在輪回里變成什么呢?草木蟲魚?飛禽走獸?”

    他喘息著,嗬嗬笑了兩聲,神色卻嘲諷又冷漠:“那些東西……那些東西漫無目的地活著、死去、活著、再死去。太卑微了。”

    太卑微了啊……

    “你說,我債還清了,就解脫了?!睆堘贩磫柕溃骸敖饷撛谀??我身上是天譴的印記,我就算輪回成人,一步一步努力地活著,依然是不得好死的命。還是一筆勾銷,還是重頭再來。憑什么?”

    憑什么呢?

    只要想想這個過程,他都覺得痛苦又絕望,無窮無盡,不比地獄好受。

    所以他不甘心!

    他是真的不甘心,人之常情。

    他也不是直接走到這一步的。他曾經(jīng)也試過別的方法,他去求塵不到,明明半仙之體能承受的遠超rou體凡胎,明明塵不到只要沖他稍稍漏下一些悲憫,幫他擔去一些。他就不用走到這一步。

    誰都不用走到這一步!

    但是塵不到?jīng)]有幫。

    他只能自己找辦法,試著洗掉那些天譴,結果差點失控把命直接搭進去,天譴也沒能洗干凈。

    他也曾經(jīng)想過就這樣吧,索性認了命。

    但當他眼睜睜看著那個總跟著他、連改天換命都陪著他布的小個子張齊因為天譴早早慘死,他就真的怕了。

    他當然知道邪術虧損德行,而且是大損,但沒辦法……

    他是被逼的,他無路可走了。

    張岱看著謝問,忽然生出一股子沖動。就像明知前面是萬丈斷崖,也想探頭去看一眼。說不上來是挑釁,還是為了說服自己:我不怕你,我已經(jīng)不再畏懼你了。我活了上千年,換了無數(shù)皮囊,從無數(shù)人身上又吸納著新的東西,我早就不是當初那個空有天資的山外弟子了。

    他咽下口中泛起的血腥味,對謝問說:“你知道我曾經(jīng)想過多瘋狂的法子嗎祖師爺?”

    說完他便笑了起來,唇間還沾著血。

    塵不到剛被封印的那一年,封印之地幾乎無人敢靠近。

    后來不知哪日流傳了一種說法,說封印之地不見了,任憑用什么方法都找不到那處地方了。任何人走到那附近就會迷失方向,繞上幾圈,就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就像被人藏了起來,藏在一個誰都打擾不了的地方,消失在了世間。

    有人嘗試過,發(fā)現(xiàn)確實如此。于是慢慢的,就再也沒有人去找了。

    就當那些故事和故事里的人,已經(jīng)煙消云散,再沒留下任何痕跡。

    但其實,那些話是張岱最先說出去的。

    曾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一直在那周圍打轉,想盡辦法試著進入那塊封印之地,他找過一些幫手……也抓過人,囚困、詰問。

    他的目的很明確,他想活著,想長久地活著。他這具凡人之軀承受不了那些天譴,但半仙之體一定不一樣。

    山上那位仙客已經(jīng)死了,比他這個帶著天譴的還慘烈,永世不得入輪回。

    他只是去拿一副無主的軀殼而已,算不上邪術。

    他曾經(jīng)瘋了似的執(zhí)著于獲得那樣的軀殼,想著一步到位,從此無憂。

    后來才意識到,他可能還是癡心妄想。那地方藏得太深了,鎖得太死了。也許他永遠都進不去。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以凡人的身體將就著,靠籠渦補養(yǎng)著。

    靠著這種方法,他已經(jīng)活了一千年。或許再來一千年、三千年乃至萬年,也未必不可期。

    他已經(jīng)不再執(zhí)著于那個半仙之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