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jié)
卜寧頭也沒抬,手指擦得格外認真:“唔,確實……十分罕見?!?/br> 他這反應更奇怪。 原本正焦急的聞時都懵了一下,滿臉問號。 他對著這位師兄一向直來直去,被弄得一頭霧水便蹙著眉追問道:“什么意思?” 卜寧兩只手都快擦禿嚕皮了,才抬起眼來,對著聞時欲言又止。 他嘴巴開開合合好幾回……改去擦了桌子。 不是,什么毛?。?/br> 聞時眉頭皺得更深了,正要開口,就見卜寧突然停了動作。 他扶著桌沿,轉頭看過來,含蓄委婉地憋了一句:“可能金翅大鵬沒見過渡靈吧。” 聞時頭頂緩緩冒出一個“?”。 他最初并沒有反應過來,直到這位以“面皮薄和講禮數”著稱的師兄默默看了他良久,突然拱手沖他作了個揖:“師弟,饒了我罷?!?/br> 起身的時候,這位斯斯文文的師兄面皮居然紅了。 聞時:“???” 面面相覷好一會兒,聞時忽然想起了渡靈劇痛襲來的前一瞬…… 他那時候根本看不到面前的謝問,像個嚴重的失明者。所以一切過程回想起來影影綽綽,幾乎還原不清。 他后知后覺地想起了那一剎那唇間溫熱柔軟的觸感,想起自己的臉似乎蹭到了另一個人的鼻尖,想起了呼吸間若有似無的松木香以及濃重的血味…… 他愣在原地,拇指抹了一下唇角。 再抬眸的時候,卜寧面皮更紅了。 聞時:“……” 卜寧一臉“看來你想起來了”的表情,又沖他作了個揖。 信息來得又猛又快,聞時一時間不知道要先處理哪一個。他可能這輩子都沒這么呆滯過,在原地杵了好一會兒才沖卜寧蹦出一句:“不是有障眼陣?” 老毛跟著謝問也就算了,卜寧怎么會知道? 結果卜寧又沖他作了第三個揖:“整個松云山都在陣里,我是陣主,就算有障眼陣,我也多多少少能感知到一點?!?/br> 說完他還習慣性地來了句:“慚愧、慚愧。” 聞時:“…………” 偏偏還有夏樵這個二百五,站在旁邊看看你、看看他,非常不識時務地問了一句:“哥,你們在打什么啞謎?我怎么聽不明白?” 關你屁事。 聞時轉頭瞥了夏樵一眼,滿腹兇話正要出口,忽然想起封印當日自己生剝靈相怕被打斷,放出去騙塵不到的那個傀…… 也是干干凈凈一塵不染,又因為他那時候已然失控,根本顧不上扔出去的傀究竟是什么形態(tài)、什么模樣,僅有一點下意識的意念而已。 這么想來,夏樵大概真的是他弄出來的。 于是他話到嘴邊又卡住了,硬邦邦扔了一句:“聽不明白別聽?!?/br> 說完他便繼續(xù)往門外走。 倒是卜寧安撫了夏樵一句:“無大事,勞駕看一下藥湯?” 夏樵乖乖點頭接了活。 卜寧安撫完直起身,問聞時:“你是要去看看師父?” 這話本來沒什么問題,但鑒于之前欲言又止的那些事,聽在聞時耳里頓時有點意味深長。 于是他腳步一頓,答道:“不是。” “那你出門這是——”卜寧有點疑惑。 聞時蹦了三個字:“看老毛。” 卜寧:“……行?!?/br> 可能是這個“行”字語氣生動吧,聞時臨到出門忽然問了一句八竿子打不著的話:“師兄,所以這個籠——” 正常而言,不到最后關頭,對著籠里的人是不能這么直白的。畢竟世上少有人能鎮(zhèn)定地接受這個事實。 但卜寧不同。 不過卜寧的答話還是出乎聞時意外,他溫和地打斷道:“這可能不是籠?!?/br> 聞時轉頭看他:“什么意思?不是籠?” “至少不是咱們常見的那種籠?!辈穼幯a充道:“你跟師父承傷太重昏睡了一段時間,不大清楚。這兩日我們正琢磨這事呢?!?/br> “你們?” “哦,我和那兩位張家人?!辈穼幉怀0严矏悍旁谀樕?,提到張嵐、張雅臨總是客客氣氣,“我們聊過一些。正常的籠,是由籠主所在的籠心和外圍包裹而成的?!?/br> 聽到“籠主”兩個字的時候,聞時盯著他,“嗯”了一聲。 卜寧笑了一下說:“我知道,你們之前必定把我當成籠主了,畢竟我的陣在這擺著呢。其實不然?!?/br> “那是什么?”聞時聽了他的話,腦中忽然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猜測。 果不其然,就聽卜寧說:“我在想,籠主或許是咱們這座松云山。我的陣把整座松云山、連帶著山下的村子和人,一并藏匿包容起來?!?/br> 他虛握起拳頭說:“就好比一枚桃核。鐘思和莊冶身上壓了這么多年的怨煞,就是桃核里溢出去的黑霧。這道理是不是和籠主一樣?” 只是把一個人,換成包裹著人的一座山。 “我本以為,只要鐘思莊冶身上的怨煞除弄干凈,這籠自然就解了。沒想到還差了一點點,具體怎么回事,那兩位張家的后生主動下山去看了,等他們回來再商量也不遲?!?/br> “嗯?!甭剷r沉聲應道。 這籠還是得盡快解了出去,畢竟……他還要去找一個更麻煩的籠。他自己的靈相以及塵不到都在里面。 “行了,你去看師父吧,不過他可能還——”卜寧把布巾擱回桌上再一轉身,發(fā)現(xiàn)聞時人已沒了。 聞時太久沒有進過這個房間了,以至于他踏進去背手關上門的時候,甚至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fā)出來。 陣效還在,他自己是一身云雪長衣,頭發(fā)束得干凈利落。榻上的人闔眸坐著,紅色罩衫從榻邊垂墜下來,屋里混著淺淡的茶香和藥香。 桌案上的燭燈光線昏黃而溫柔,掩蓋了榻上人深重的病氣。 剎那間,聞時幾乎有種錯覺。 就好像他還在松云山,日復一日地練著傀術。白日聽著師兄弟們吵鬧不休,夜里回到山巔,借著朗月和燈火,望一眼屋里的人,再在對方看過來之前,收束著手里的傀線,目不斜視地走開。 而這冗長的一千年和個中種種,不過是一場大夢。 聞時背抵著門站了良久,終于抬腳走到了榻邊。 他看到了對方袖袍陰影下的手,像枯瘦的荒骨。 聞時盯著看了一會兒,忍不住伸手握住了。那并不是他認知中的觸感,陌生到令人茫然。 仿佛有無數細密的針,無聲地扎進心口,一陣悶悶的疼。 聞時閉了一下眼,忽然聽見謝問微帶沙啞的嗓音低低地響在耳邊:“我要是沒醒,是不是就看不到有人偷偷進我房間了?!?/br> 第82章 淵源 這句話離得太近, 嗓音又太低。 聞時輕輕偏開頭,白皙脖頸浮起一片淺淡血色,從耳根蔓延下去。只是屋內燭火并不明亮, 淡化了這番變化。 只有咫尺之間才能看得清。 “你裝睡?”聞時直起身。 他個子也很高, 表情又總是冷冷的, 垂眸看人的時候總有種“不大高興”的意味,常會給人幾分難以親近的感覺。 夏樵被他這么看著,恐怕扭頭就要跑。但這點在謝問面前卻從未起過作用。更何況謝問的目光還在他脖頸泛紅的地方停留了兩秒。 …… 于是那片血色褪不下去了。 聞時第一次覺得皮膚白也很麻煩。 好在謝問已經收回目光,說話的時候倦意里帶著一抹笑:“你怎么還反咬一口?!?/br> 聞時:“卜寧說你還沒醒?!?/br> “他剛剛也來過?”謝問說, “那他可能只是開門看一眼,沒有過來動手動腳?!?/br> 聞時嘴唇動了一下, 可能想反駁卻沒找到合適的理由。 謝問垂眸認真地看著他的手, 忽然沉聲道:“疼么?” “疼什么?!甭剷r問。 謝問手上枯化的痕跡還沒消散完全,異常瘦長干燥,觸感有點微硌有點涼。他拇指抹過聞時的手指關節(jié), 問道:“這雙手勾著傀線往自己身體里扎的時候,疼么?” 聞時怔了一下,下意識要抽手,卻被謝問反握緊了。 他說:“我教你傀術,不是讓你對著自己用的。” 聞時嘴唇抿成一條線, 因為昏睡剛醒顯得沒什么血色。 他沒避沒讓,垂眸看著謝問, 像最薄最利的刀刃被人輕捏在指腹間,安靜又時刻帶著鋒芒。 他說:“我學會了就是我的, 想對誰用就對誰用?!?/br> 謝問抬起眼:“跟誰學的這么瘋?” 聞時:“你?!?/br> 謝問眸光動了一下。 明明他坐著, 聞時站著。明明是他微抬著頭,而聞時眉眼低垂。這種極容易被壓制的姿態(tài)絲毫沒有讓他處于下風, 他依然透出一種溫和又縱容的意味。 他們就像聞時最常用的白棉傀線,繃得很緊,線與線之間隔著微末的距離。 交錯著,又糾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