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樵在寫說明書的時候，聞時切著界面熟悉了一下，然后點開了聯(lián)系人，里面空空如也還沒添人。

    倒是聊天軟件里，夏樵記得加上了自己和周煦。

    前座的人動了一下，似乎睡得很輕，換了個姿勢，還悶悶咳了兩聲。聞時朝他看了一眼，又切回聯(lián)系人界面，正想問夏樵怎么添新的，屏幕上就跳出了一個陌生來電。

    聞時劃開靠近耳邊，“喂”了一聲，壓低嗓音問道：“誰？”

    然后耳朵里外便同時響起謝問溫沉的聲音：“我?！?/br>
    那一瞬間的感覺很難形容。

    聞時愣了好一會兒才問道：“你沒睡？”

    “你怎么知道我在睡覺?！敝x問側(cè)過臉來，越過座椅朝聞時伸出手：“手機給我?！?/br>
    聞時遞出去，過了片刻又從那人手里接過來。

    他空蕩蕩的聯(lián)系簿上終于有了第一個名字，叫做謝問。

    ***

    老毛開車很穩(wěn)……

    特別穩(wěn)，穩(wěn)到夏樵偷偷瞄了好幾次，發(fā)現(xiàn)他連方向盤都不怎么轉(zhuǎn)。但車就是又快又準地開進了連云港。

    老毛在高速休息站停了一次車，眾人簡單吃了點東西。聞時自從開始消化靈相，就一直沒有饑餓感。他只要了杯冰飲，打算喝水度日。結(jié)果謝問總在看他，他抗了一會兒沒抗住，吃了兩只蒸餃，三顆小番茄。

    很神奇，第三顆小番茄下肚的時候，他居然嘗到了一絲久違的新鮮味道。

    有點酸。

    他右眼很輕地瞇了一下。

    結(jié)果就見謝問干凈的手指在鮮紅的小圓果里撥了撥，挑出一顆遞過來：“試試這個?！?/br>
    “我飽了。”聞時嘴上這么說，卻還是接過那顆小番茄吃了。

    謝問手指間沾著那顆番茄上的部分水珠，他沒找到紙巾擦，輕捻了兩下便垂了下去。至于另一部分水珠……

    被聞時一并吃了。

    “我挑得還行么？”謝問說。

    聞時含糊地“嗯”了一聲，他腮幫子鼓了一小塊，動的時候，臉側(cè)的虎爪骨若隱若現(xiàn)。

    他這次吃得很慢，也真的嘗到了味道。

    ……

    他果然還是更喜歡甜一點的東西。

    李先生這個狀態(tài)強留世間會很難受，所以他們先去了小李莊。

    這里不像寧州正在下大雨，但也有些淅淅瀝瀝，以至于整個村鎮(zhèn)煙霧蒙蒙，有股潮濕的味道。

    老毛拿不準地方，便在一個路口靠邊停下。

    房屋疏密錯落地沿著路朝里延伸，周圍沒有人影。他們到達的時間正值午后，是很多人午睡的時間，只偶爾能聽見幾聲狗吠，響在村鎮(zhèn)深處。

    聞時把那只銅匣捧出來，叩擊了三下，李先生便從匣子縫隙里滑出來，落地成人。只是他虛得很，風一吹，連輪廓都是散的。

    “你家在哪個方向？”聞時問。

    “南邊沿河第三……”李先生朝北的方向轉(zhuǎn)過去，卻只看到沾了泥的河堤。

    他手指著那處空地停了許久，才慢慢垂下來，喃喃道：“……已經(jīng)沒了啊?！?/br>
    他在腦中描摹過無數(shù)次，閉著眼睛都能清晰如昨的房屋田壟早已天翻地覆，而當年倚著屋門遠眺的妻女也早已魂歸黃土，沒準已經(jīng)輪了一圈重入人世，生得亭亭玉立了。

    書里常寫東海揚塵、白云蒼狗，他自己看過無數(shù)遍，也教人寫過無數(shù)遍。但體會其實并不很深。

    畢竟東海那么大，他才能活多少年。沒想到今天，讓他體會了個真切……

    滄海桑田，故人終不見。

    聞時就在旁邊看著，那個教書先生明明還是年輕的模樣，卻忽然在雨里蒼老起來。

    “只剩我一個了?！崩钕壬仡^沖他們說了一句，又慢慢轉(zhuǎn)著視線，朝周圍看了一圈。

    他在全然陌生的地方往來逡巡著，嘆了口氣啞聲道：“算啦……”

    “算啦?！?/br>
    不論如何，他算是回家了。

    李先生在河邊估量了一下，朝著某一處躬身作了個讀書人的長揖，作到底的時候，低聲說了一句話。

    聞時沒太聽清，大概是……還望來生有幸。

    等再起身的時候，李先生的眼睛已經(jīng)紅了一圈。

    “你看見那棵樹了么？”謝問忽然拍了拍他的肩，帶著黑色手套的手指朝他作揖的地方遙遙一指。

    “看見了。”李先生啞聲說，“也是以前沒見過的，不過看著應該長了很多年了。那棵樹怎么了？”

    謝問說：“應該是有人留下來的。”

    不用他說第二句，李先生就定定地望向了那處。

    那是一棵枝干彎曲的樹，在雨中溫柔地站著，像個倚門而立的女人。

    也許是心理作用吧……它剛巧站在曾經(jīng)那間屋子所在的地方，又剛巧有著屋里人的影子。

    等李先生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

    這世間有時候就是很神奇，哪怕是一點微不足道的痕跡，都能讓流離不定的人找到一個歸處。

    他哭著，卻又高興起來。

    好像直到這一刻，他才算真正地回了家。

    他把裝了信的銅匣埋在了那棵樹下，然后對聞時、謝問深深行了個大禮說：“我可以走了。”

    說著他便甘心閉上了眼。

    他能感覺到自己正在慢慢消散，融進這煙霧般的雨里。就在他消失前的最后一課，他聽見聞時問了一句：“如果能留下一點東西，你想變成什么。”

    李先生想也沒想：“鳥吧?！?/br>
    他看見聞時點了一下頭，說：“好?！?/br>
    教書先生再無蹤影，沒過多久，聞時用他殘留的一縷塵緣捻出了一只飛鳥。

    它跟田野間低空飛過的鳥雀別無二樣，只是沒在任何一處屋檐停留，而是徑直飛落到了那棵彎曲的樹里。

    ……

    祝來生有幸，能在塵世間等到一場相遇。

    第59章 真容

    手機雖然是新買的, 但是聞時學起來很快，除了打電話發(fā)消息，最先學會的就是用地圖。

    他坐在后座, 在app里輸了三個地點看了一下, 發(fā)現(xiàn)謝問辦事的桃花澗剛巧夾在小李莊和板浦之間。

    他以為老毛會順理成章在桃花澗停一下, 結(jié)果車子放緩速度的時候，他抬頭一看，看到了板浦的路牌。

    “誒？老毛叔，你……是不是走過了?。俊毕拈詥?。

    很顯然, 盯著地圖的不止聞時一個。只是聞時沒吭聲，而小樵是個二百五。

    老毛嗓子里仿佛卡了雞毛, 清了好幾下含糊地說：“沒有啊, 哪里走過了？這不是剛進板浦么？”

    小樵納悶地說：“桃花澗呢？謝老板不是要去辦事么？”

    辦個屁的事，也就忽悠忽悠傻子。

    老毛在心里說。

    然后謝問朝他瞥了一眼。

    很不巧，作為一個聯(lián)系非常深的傀, 他就算在心里說說都很有可能被謝問聽到。于是老毛正襟危坐，忽然對前方路況有了十二分的興趣，盯得特別專注。

    車里一時間沒人說話，夏樵再次感覺到了氛圍的微妙。他忽然有點后悔問那個問題了，盡管他不知道為什么

    謝問借著后視鏡掃過他, 跟聞時隔著鏡面對視了片刻，這才開口打破安靜：“先來這邊也一樣, 我不急?！?/br>
    這話細想一下實在很扯，因為聞時也不急在這一時。他只是奇怪沈家那些人的籠里為什么會有他靈相的碎片, 所以來看看。

    其實就算不看, 他也隱約有些預感……

    “哦哦哦?！毕拈缘玫搅嘶卮?，根本不想深究, 連忙順著臺階往下滾。結(jié)果滾到一半就被另一件事引走了注意力。

    “老毛叔……”夏樵傾身扒著駕駛座，顫顫巍巍地叫了一聲。

    “干什么？”老毛看路依然看得很專注，反正就是不看老板。

    “你開車……不調(diào)后視鏡的么？”夏樵指著那面能照見謝問眼睛的鏡子，說：“后視鏡對著副駕駛，真的沒問題嗎？？？”

    “噢，忘了?！崩厦路饎傁肫饋?，伸手去撥了一下后視鏡。

    “……”

    他是很淡定，但夏樵魂去了一半。

    他趴在座椅后，感覺這一車人能活到現(xiàn)在真的是個奇跡。但他很快又發(fā)現(xiàn)，除了他以外，這車好像根本沒人在害怕。

    當然不會害怕，金翅大鵬控制車別說不用后視鏡了，甚至可以解放手腳。要控個車都能出事，老毛大概就不活了。

    可惜，整車人只有夏樵不知道。

    于是他在快要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因為過度緊張而暈車了。下車的時候人是白的、腿是軟的，魂是飄的。

    聞時扶了他一把，謝問也建議說：“你還走得動嗎？要不就在車里呆著吧?！?/br>
    夏樵連忙搖手，心說再呆真要吐了。

    唯有老毛同理心不如人，憋了半天憋了一句：“我還是第一見到會暈車的傀?！?/br>
    夏樵虛弱地問聞時：“真的沒有嗎？”

    聞時遲疑了一下，夏樵就喃喃道：“好的哥你不用憋借口了，我知道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