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 聞時第一次看見塵不到的時候, 實在很小, 小到還沒進入記事的年紀, 以至那是何年何月、他身在何地、周遭為什么是那副場景,他一概不知。 那一天夕陽半沉,到處都是金紅色,到處都是死去的人。 尸體堆疊如山, 風里都是難聞的味道,血像河溪一樣蜿蜒流淌, 又在低洼處匯集, 有些已經(jīng)干涸成了銹棕色,有些變得濃稠粘膩。 聞時從一具沉重的尸體下爬出來,手掌被石頭劃破了皮。 他不知道為什么所有人都躺著, 不再說話。也不知道為什么周圍那樣寂靜,靜到仿佛世間只剩下他一個。 他試著去拽身邊的大人,但他自己連站都還站不穩(wěn)當。 大人怎么也不醒,而他拽得不得章法,跌坐在地, 只抓了滿手粘膩腥氣的血。大人的手“啪”地滑落在地,毫無生氣。他又執(zhí)拗地爬起來, 再次去抓,卻依然無用。 于是他孤零零地站那里, 張著沾滿血的手指, 茫然不知所措…… 直到聽見有人走近。 那天的塵不到?jīng)]穿外罩,也沒戴面具。只有一件雪白單衣, 一塵不染得像個剛落地的仙客。他垂眸看著地上的人時,有股溫沉又悲憫的氣質(zhì)。 那一眼,成了聞時在這個塵世間所有記憶的開端。 塵不到拎著袍擺半蹲下來,把他從尸山血海里抱起來。而他就像個假娃娃,大睜著烏黑的眼睛趴在對方肩上,一眨不眨地看著地面,看到眼睛酸脹難忍,又熱又痛。 抱著他的人拍了拍他的背,嗓音沉沉地說:“眼睛閉上?!?/br> 他一令一動,閉了眼悶在對方肩頭,過了一會兒,眼下的那片布料便全濕了。 他年紀太小,本不該記得那一天的。但后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記得那天風里的血味,記得死人的手從他手掌中滑落的感覺,涼得驚心。 他在記憶開始的那一天,無師自通地懂了生死和悲喜。 他沒有名字,身上只有一把出生就掛著的長命鎖,鎖上有個“聞”字,應(yīng)該是家里的門第姓氏。塵不到給他添了個“時”字。 時者,所以記歲也。春夏秋冬和日月輪轉(zhuǎn),都在這個字里了。 聞時小時候身體總是不好,那天哭得太久又受了驚嚇,被塵不到帶回去后便生了一場大病。 山頂寒氣重,并不適合孩童居住。倒是山腳村落聚集、房舍儼然,有熱鬧的煙火氣。聞時最初是被養(yǎng)在松云山腳的。 但他對那里并沒有什么深切印象,因為養(yǎng)病期間睡睡醒醒、反反復(fù)復(fù),等到徹底痊愈,四季已經(jīng)轉(zhuǎn)了一輪。 按照規(guī)矩,他搬到了松云山腰,跟卜寧、莊冶他們其他幾個親徒住在一起。小孩本該天性喜歡玩鬧,年歲差別不大的人住在一起,很快就能熟絡(luò)起來。 聞時卻是個例外。 他不知道自己生在何時,不清楚自己究竟幾歲了,也說不明白自己的來處。像是個無著無落的不速之客,在那幾個孩子里顯得格格不入。 那段時間塵不到時常不在松云山,一出門便是許久不歸,所以并不知道這些。不過就算他在,恐怕也不會立刻知道,因為聞時不可能說。 他從小就又悶又倔,并不善于表露和發(fā)泄。 可能正因為如此,那些并不屬于他的東西才會在他身體里藏那么久…… 聞時第一次流瀉出滿身煞氣,是在塵不到回來前的某個深夜。 他被睡相不好的莊冶拽了被子,抵著墻角睡了許久,受了涼,可能是體虛讓那些東西鉆了空子,他那天夜里做了很多夢。 他夢到自己又站在了在那個淌滿血的城里,彎著腰去搖身邊的死人,執(zhí)拗地想把對方叫醒,但他不論怎么拉拽,都無濟于事。 滿城都是鬼哭聲,盤繞在他周圍,對他說著他聽不明白的話,有哭訴、有哀嚎。有尖叫、有嘆息。 他聽了一會兒,又覺得那些聲音并不在外界,都來自于他的身體。 于是他一個寒戰(zhàn),猛然驚醒了。 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在山腰的雅舍里,而是站在通往山腳的石道上,腳邊是一片枯死的花。 旁邊有人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轉(zhuǎn)過頭,看見幾個八九歲的男孩瞪大了眼睛,滿面驚惶地看著他,仿佛活見了鬼。他們驚叫了一聲,連滾帶爬地下了山。 那是接近山腳的練功臺,被他嚇到的那幾個是起早的山下外徒。 那時天剛有些蒙蒙亮,山里很冷,地面又刺又涼。 聞時在那片枯死的花里孤零零站了好久,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赤著腳的,一路下來不知蹭破了多少地方,很疼。 他垂著腦袋,又看了看自己手,發(fā)現(xiàn)手指上纏滿了黑色的東西,臟兮兮、霧蒙蒙的。他揪著衣角使勁擦,擦到手掌快要破了,也不見成效。 那天之后,山下山上便流傳起了一個說法,說他是惡鬼轉(zhuǎn)世,披了個小孩的皮。說他半夜會下山捉人,走過的地方花都枯死了。 一時間,大家都變得怕他,不敢靠近他,好像他隨時會褪下人皮,張牙舞爪地現(xiàn)出鬼相。 他本來就總是一個人,那兩天更加明顯。不論吃飯、睡覺還是練基本功,其他幾個孩子都離他八丈遠。 他很倔,一句都沒有辯解過。 只是兀自呆在角落,跟自己纏著黑霧的手指較勁。 莊冶他們看不到他手上的黑霧,否則可能會更害怕,連跟他呆在一間屋子里都受不了。 其實他自己才是最害怕的那個。 他怕自己再夢見那些如影隨形的鬼哭聲,怕睜眼之后又會站在某個陌生的地方,嚇到一群不熟悉的人。怕到整夜都不敢閉上眼睛。 塵不到就是那個時候回到松云山的。 他似乎在那段日子里做了很多事,去過很多地方。所以抬腳進門的時候,帶著塵世里的風雪味,掃得屋里幾個小徒弟都不敢出聲。 但他們還是恭恭敬敬地叫了“師父”,唯獨聞時犟著不肯開口。 一來是因為那天的塵不到剛從山下回來,戴著面具,有種不好親近的陌生感。 二來……大概是擔心自己會被送走吧。 畢竟他滿手黑霧,臟兮兮的,還會不知不覺變成惡鬼。與其剛認下師父就被送出山門,不如干脆不認。 哪怕他被牽上山頂,哪怕塵不到把小小的金翅大鵬遞給他,說可以讓他養(yǎng)到大,那種會被舍棄的不安都沒有完全消失。 因為他沒有生時,沒有來處,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一個怪物。 他記得那天的雪一直到很晚才停,他摟著金翅大鵬,悶頭坐在榻上,等著塵不到發(fā)話把他送走。 他等了很久,等到了一缽藥。 那藥是塵不到煎的,在屋里汩汩煮了半天,又在雪里晾了一會兒。端回來的時候冒著騰騰白氣,但已經(jīng)不那么燙了。 塵不到把藥缽擱在方幾上,沖聞時攤開手掌:“手給我。” 聞時正悶著,聽到他的話拗了一會兒才把手遞出去。塵不到捏著他的手指,垂眸看著他手上的黑霧,眉心輕輕皺了一下。 聞時抿了一下唇,下意識要把手往后縮,但沒能成功。 塵不到給他松了一下筋骨,握著腕骨,把他的手浸到了藥里。 “你縮什么,怕燙?”塵不到說。 “沒有。”聞時兩爪被摁在水里,不甘心地掙扎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老實下來,因為那藥水溫度剛好,足以讓融融暖意順著他的手涌進身體,前些天受的涼氣一下子就驅(qū)掉了大半。 感覺到他放松下來,塵不到笑著抬了一下眼,逗他:“熟了沒?” 聞時搖了搖頭。 他看著那些黑霧在水里游散,好像淡了一些,又好像沒有,忍不住問道:“我為什么會有臟東西?!?/br> 塵不到沉吟片刻,說:“這不是臟東西?!?/br> 聞時:“那是什么?” 塵不到:“是有些人走得太快了,匆匆忙忙想留些念想,結(jié)果留到了你身上?!?/br> 那是委婉一些的說法,怕驚到小孩兒。后來聞時才知道,這世間生死常見,有些是病了、傷了、老了,今天這家,明天那家,總會錯開。但還有一些是錯不開的。比如戰(zhàn)亂、天災(zāi)、瘟疫肆虐。 聞時當年碰到的便是戰(zhàn)亂屠城。 數(shù)以萬計、十萬計的人流散出來的怨煞黑氣有多可怕,如果形成籠,簡直難以想象。 塵不到是趕過去解籠的,但當他到了那里,卻沒找到籠,只有一個小孩,被好幾具成年軀體護在身下,成為了唯一躲過那場人禍的活物。 小孩兒孤身站在那里,無聲往下掉眼淚的時候,無異于這世上任何一個普通孩子,甚至干凈到纖塵不染。 可實際上,那些數(shù)以萬計、原本會形成籠的怨煞之氣,就像繞著渦心流轉(zhuǎn)的巨浪,全部納入了那個孩子的身體里。 又因為過于厚重、過于難以計數(shù),也許是物極必反的道理,沒有立刻顯現(xiàn)出來。直到很久之后,才慢慢露出一些端倪。 那確實不是什么臟東西,是太多人對這個世間的悲喜、愛恨、留戀與不舍,是塵緣。 但聞時泡著藥的時候,想到的卻是死去的花、瞬間干癟的鳥,以及塵不到枯骨一般的手。他低著頭,盯著對方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的手指說:“會害人嗎?” 塵不到有些微微的意外。他朝藥缽里又加了些東西,垂眸看著這個小徒弟說:“這么點大的人,不先記掛一下自己么?” 見聞時沒吭聲,他又說:“你乖一點就不會?!?/br> 聞時琢磨了一下,覺得自己還是有害人的可能,于是垂下了頭,悶悶不樂。 他盯著茶青色的藥汁,發(fā)了一會兒呆。忽然聽見塵不到又開了口:“有辦法解,但得等你再大一點?!?/br> 聞時愣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見塵不到站起身,抽了干凈帛巾擦著手指。燈盞里的火輕輕抖了一下,將他的側(cè)影投落在墻上。 “再大一點是多大?”聞時說。 塵不到在屋里掃了一圈,指著那只圓滾滾的金翅大鵬說:“等你把它養(yǎng)成人。” 聞時呆了:“鳥怎么變?nèi)???/br> 塵不到笑道:“毛沒了就行?!?/br> 聞時:“?” 金翅大鵬:“???” 見小徒弟終于不再繃著臉,塵不到伸手拿了罩袍,把這個房間讓出來。臨走前,他拍了拍聞時的頭說:“在這住著吧,名字都是我取的,誰敢不要你?” 從那天起,聞時有了來處,叫塵不到。 第51章 驚蟄 那陣子的聞時其實很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