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所有替他放風的、清障的、遮擋的“人”都不在了,只有他自己,原原本本又孤零零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女人在他身邊停下步,看了他良久,也蹲下了。 她試著伸手拍了拍他。 男人猛地一顫,頭埋得更低了,死死不愿抬頭。 直到這時,她才仿佛徹底想通了似的,輕輕嘆了口氣,又拍了拍男人,叫道:“老宋啊,你抬頭?!?/br> “你要在這埋一輩子么?”女人說,“你看我一眼?!?/br> 她緩聲說:“看看我,你就能醒了。這里多難受啊,天這么黑,燈這么暗,店里到處都是灰,也沒有人來?!?/br> “早就過了時間了,你該收拾收拾關(guān)店回家了。我看你一眼,我也好走了?!迸说吐曊f,“我在這轉(zhuǎn)了好多天了,太累了,轉(zhuǎn)不動了。我想走了?!?/br> 最后幾個字終于讓男人有了反應(yīng)。 他僵硬而緩慢地抬起頭,兩眼通紅。他只看了女人一眼,就閉上了眼睛,似乎在忍耐什么。 又過了許久,他終于忍耐不住,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哽咽說:“我在等你吃飯?!?/br> 他從外套里掏出飯盒,想遞出去,又不知該遞給誰。最終只能擱在膝蓋上,說:“熱了冷,冷了熱,你就是不來?!?/br> “你為什么不來?!蹦腥嗣蛑?,無聲地哽了很久,才又慢慢睜開眼,看著女人說:“你為什么變成這樣了啊?!?/br> 女人也紅了眼睛。她努力眨了幾下,說:“就是,不小心?!?/br> 過了許久,她又補了一句:“沒別的可怪,怪雨太大了,怪我不小心?!?/br> 簡簡單單一句話,男人徹底垮塌下來,攥著她的手又哭了起來。 從他拿到死亡通知的那刻起,他就在這個籠里打著轉(zhuǎn)。 他重復(fù)地做著那天做過的事,點貨、封箱、記賬、掐著時間點去熱飯菜,然后等月琴收車過來。 他一直等一直等…… 等到天黑,等到二樓三樓一半的店都關(guān)門,等到其他店主都吃完了,就連平常最慢的徐老太就開始吃了,月琴還是沒來。 反倒有另一個人、一個陌生女人,每天到了這個點就會來三樓找人。 他不認識對方,不敢看對方的臉,更不想跟對方打照面。 因為他知道,如果看到了,他這頓晚飯就再也吃不成了。 …… 老宋究竟哭了多久,沒人記得請了。 籠里的時間向來這樣,一秒可以很長久,一天也能眨眼就完。 他哭了多久,女人就陪了多久。 最后她站起身,從張碧靈身上脫出來,沖茫然的對方鞠躬道了歉,然后拿起那個冷了又熱、熱了又冷的飯盒,對老宋說:“再去熱一下吧,我陪你吃完這頓飯。” 聞時始終在旁邊等著,沒有催過。等著他們吃完飯,又好好地告了別。 那一刻,他們倒是有了明顯的夫妻相——跟所有被困的人說了抱歉,然后安安靜靜地散了身上所有癡煞。 張碧靈因為被附過身,不太舒服,也不適合解籠。于是化解消融的事依然落在聞時身上。 解籠的時候,那幾個無辜入籠的普通人已經(jīng)開始犯困了。 他們靠坐在欄桿邊,垂著頭,眼皮直打架?;\里發(fā)生的種種,在他們閉上眼的瞬間變得模糊起來,像一場囫圇驚夢。 周煦臉上不甘不愿,腿腳卻很積極,給歇息的張碧靈倒了一杯熱水。 夏樵有一搭沒一搭地敷衍周煦的問話。 謝問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著聞時低垂著眼,把那對夫妻滿身的黑霧納到自己身上,再慢慢化開。 那個女人消失前,他聽見聞時冷調(diào)的嗓音對她說:“那天雨很大,謝謝你的傘。” 謝問收回目光,看著商場地面老舊的花紋,無聲地笑了一下。 第24章 張嵐 聞時口中的“那天”, 是配合了籠中人的時間概念,現(xiàn)實其實并沒有過去很久。 從籠里出來的時候,大雨剛停, 水珠順著傘沿往下滴。他們還在西屏園那條街上, 兩邊店鋪都關(guān)著門, 照理來說應(yīng)該特別冷清。 結(jié)果聞時一睜眼—— 周圍烏烏泱泱一圈人。 都是女人,披著又黑又厚的長發(fā), 青白著一張臉,額頭粘著黃紙符。 她們眼珠幾乎全白,只有最中間一個小點是黑色, 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嘴唇是鮮紅的, 彎彎上咧, 舌頭從口中掉出來, 拖得比頭發(fā)還長。 夏樵上一秒還在跟周煦吵吵,下一秒就跟這些東西來了個面對面,臥槽一聲, 當場就不行了。 那些女人不動,夏樵也一動不敢動。 他默默抓住聞時的左胳膊,氣若游絲:“哥, 我們出籠了嗎?” 聞時還沒開口,謝問就越俎代庖:“出了?!?/br> 夏樵氣更虛了:“那這些是什么?” 聞時動了一下嘴唇。 謝問:“鬼?!?/br> 夏樵只挺了一秒, 就抓著聞時的胳膊,無聲無息滑到了地上。 聞時:“……” 雖然斷氣的是夏樵,但他感覺謝問搞的是他。 “你是不是跟我有仇?”聞時左手抽不出來, 只得側(cè)頭夾著傘柄, 騰出右手去應(yīng)付那圈女鬼。 “怎么會?!敝x問慢條斯理地否認了,伸手過來, 替他握住了傘柄。 他還戴著黑色手套,握的是傘柄的最底端,與聞時的臉隔著一段禮貌的距離。 可不知怎么回事,看到那節(jié)蒼白手腕的時候,聞時忽然想起謝問手指溫涼的觸感,伸向女鬼的動作頓了一下。 “頭抬一下。”謝問提醒聞時松開,“雨停了,傘我收了?!?/br> 過了一秒沒等到反應(yīng),他又低聲問了一句:“你在發(fā)什么呆?” 聞時倏然回神。 他抿著唇直起脖子,默默讓謝問拿走了傘。然后挑中一個女鬼,拽下了她臉上的符。 符紙摘下的瞬間,那一圈女鬼咯咯顫動起來,像是要掙脫封印直撲過來。 聞時毫不在意,伸手就要去摘第二張。 結(jié)果就聽有人咕噥了一句:“這就出來了?” 然后女鬼先他一步化散成煙,自己消失了,只留下七張符紙輕悠悠地飄落下來,被人撈住。 撈紙的是個男人,個子很高,麥色皮膚,身材精悍,剃著短發(fā),一看就是個練家子,就是表情有點木。 聞時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目光又挪到了他的心口。 衣服擋著,聞時看不到對方心口的印記。但他感覺得出來,這是一個傀。一個跟活人很接近的傀。 那個傀捏著符紙,轉(zhuǎn)頭問向身后:“接住了,怎么辦?” 他身后站著一個女人,頭發(fā)過頸,半邊刮在耳后,露出耳骨上一排亮釘。她化著夸張的濃妝,像一張畫皮,遮裹住了原本的模樣,也看不出年紀。但從骨相上看,應(yīng)該是個美人。 “幫我燒了。”她回答完傀的話,玻璃似的眼珠轉(zhuǎn)過來,目光掃過夏樵,在聞時身上停了一會兒,又滑到謝問身上,然后說:“剛剛誰揭了奶奶的符,出來。” 聞時:“……” 這種姑娘還是別開口比較好。 “病秧子,是不是你?”她著重盯住了謝問。 聞時動了動嘴唇,低低蹦出幾個字:“這奶奶你認識?” 謝問聽笑了。 他偏頭悶咳了兩聲,這才抵著鼻尖回答說,“算認識吧,張家的?!?/br> 張家人太多,名譜圖上密密麻麻,聞時聽了也對不上號,只“哦”了一聲。 謝問見他依然疑惑,補了一句:“剛剛在籠里,張碧靈他兒子順嘴提過的,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叫張嵐?!?/br> 對面那位奶奶:“……” 張嵐經(jīng)歷過各種場合,見過各式各樣的人,也被以各種方式介紹過。大多……不,可以說每一次,只要報出她的名字,聽的人都會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并且緊跟著一定會說一句“就是名譜圖最頂上那個張嵐?!” 說實話,很爽。 不過聽得多了也就那么回事。 張嵐感覺自己已經(jīng)過了會因為這些驕傲得意的年紀,可是今天,當她聽到謝問的介紹,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還是年輕。 什么叫“順嘴提過”? 什么叫“不知道你記不記得”? 張嵐踩著高跟鞋,風風火火地過來了。 結(jié)果走到近處,又聽見謝問旁邊那位酷得很的帥哥說了句:“有點印象?!?/br> 張嵐一腳踩上窨井蓋,鞋跟卡住了。 “出門前,你給我算了個什么卦來著?”她轉(zhuǎn)頭問那個保鏢似的傀。 對方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六五:黃裳,元吉。” 他木了片刻,可能怕張嵐聽不懂,盡職盡責補了一句:“大吉大利?!?/br> 張嵐:“純屬放屁?!?/br> 傀忠心耿耿:“您說得對。” 張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