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父托孤風雪夜鐵漢夜出關山北
窗外朔風哨子一樣呼號地凄厲,鵝毛大雪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呼呼啦啦地撲到窗欞子上頭,簡直要把厚厚的一層窗戶紙吹破。門外的雪堆積了兩叁尺深,寸步難行,萬物凋零、百鬼夜哭,荒涼地寸草不生。 塞北的冬日常常如此,不過今年出奇地寒冷些。 屋內只一盞飄忽的油燈,別說取暖的炭火,連劈柴也無。屋內屋外,一樣滴水成冰,掛在墻壁上的手巾都硬成了冰坨子。說話的兩人哈出的白氣落到胡須上,都成了白霜。 “陳蟒!老哥求你!”這是個文士打扮的男子,頭上翻毛風帽,身披鶴氅,里頭露出一圈緋色補服的綢料。從面龐上看,依稀能瞧見一些文弱的影子,只是曾經白凈的臉孔被這塞北的風早早地吹成了紫紅。 名叫陳蟒的青年巍然不動地抱臂坐在那里,大馬金刀的,頭略微低垂,一把椅子在他一副魁梧的身板下顯得無比局促。豹頭環(huán)眼、燕頷虬須,紫紅臉膛,萬字方巾胡亂束發(fā),身上披著塞北人的獸皮衣服,想是穿得久了,臟兮兮的皮子上磨得發(fā)亮。 這是個刀客、江湖人。不用看他長滿一層又一層老繭的寬厚手掌,只消瞧一眼桌上一把巨大的樸刀,就明白了。那幽幽冷光,飲飽鮮血,賺足皮rou。 按說,這兩人不該坐在一處談話。他們的身份天差地別。 “不行”陳蟒話不多,回答得也干脆,“我刀頭舔血、做沒本買賣,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營生,閻王手下討生活?!彼曇舻统辽硢。瑦灺暤溃骸安荒苡型侠??!?/br> 文士長嘆一聲,“你這是要讓我金家絕了后啊!”說罷他招招手,拉過身旁一個低矮的小身影。那身影靜靜的一言不發(fā),獨自裹著一個不合身的皮毛大氅坐在一邊,很容易就被人遺忘了。 男子溫聲道:“敏兒,來見你陳大叔?!彼研∨⒌暮X偯弊诱拢敲弊哟蟮蒙w住了她整張臉,同她身上的大氅一樣,屬于一個愛護女兒的父親。 小姑娘走上前去,規(guī)規(guī)矩矩地道了萬福,聲音還細弱著:“大叔萬福金安。” 與同齡人相比,她的膽子足夠大了。陳蟒清楚自己的長相,絕不討人喜歡,兇神惡煞的——能止小兒夜啼。 從她臉上,陳蟒能看到她母親是何等美貌。這是個胡姬的女兒,身上流著胡人的血,她高鼻深目、烏發(fā)雪膚、眉目如畫,琥珀色的眼睛好比兩汪瓊漿玉液、葡萄美酒;肌膚仿佛初冬的新雪,稚嫩、易碎、吹彈可破;頭發(fā)被束成一根烏油油的辮子結在腦后,用紅繩綁著,不甚精細,顯然出自她父親之手。 小姑娘知道他在打量自己,同樣用目光回敬他,一雙清亮澈澄的瞳仁里毫無波瀾、風平浪靜。在她的目光下,陳蟒驚異地感受到一種平靜祥和。 是了,甘肅巡撫金克顯的女兒,怎會是凡人。 金克顯道:“這便是小女。” 陳蟒冷笑:“你要救你的百姓,便罔顧自己骨rou生死?放你的狗屁!” 金克顯幾時被這樣指著鼻子罵過,面上訕訕的,卻也不惱,只是無奈罷了?!盀橐环礁改?,我又能如何?”他悲愴道。 想他當初本是少年進士、天子伴讀,仕途通達平順,卻時運不濟遭人構陷,被貶黜邊疆,而如今朝堂閹豎執(zhí)政、皇帝昏庸。眼見西北金元余部大軍壓境,軍餉糧草卻遲遲不來,被那司禮監(jiān)的老太歲拿去建宅子了?!耙种荒芄炙貌皇菚r候?!?/br> “看在老哥當年救你一命的份兒上,留了她罷。給你洗衣造飯也使得,要打要罵也使得,只別輕易發(fā)賣了,留她一條生路?!?/br> 陳蟒搖頭:“不敢?!?/br> “陳蟒老弟!”金克顯雙唇顫抖,眼眶也濕了,老淚縱橫。“就當給你自己養(yǎng)個媳婦!哥哥給你跪下了!” 陳蟒終于動了,起身穩(wěn)穩(wěn)地托住他,金克顯想跪也跪不下來,急得一口氣哽在喉嚨里,臉上一層熱汗。 他從懷里急急地掏出幾枚金銀條塊,外加一塊金鑄龍鈕官印,就往陳蟒手中塞,手指頭全是抖 的?!斑@是我半生積蓄,也沒多少,好歹頂個幾年的吃穿嚼用,權當是嫁妝。這官印我要來也無用了,給她留個念想?!?/br> 看到陳蟒接下,金克顯終于松了口氣。 “何時動身?” “走!”金克顯急道:“現在就走!” 陳蟒帶著金敏策馬東去,他背上綁著樸刀,胸前抱著個被皮毛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姑娘,也沒什么包袱行囊,就在這鋪天蓋地的大雪里迤邐著走了。他的馬是匹好馬,跑得飛快,一會兒,金克顯眼里就連一個背影也看不見了。 他渾身一軟,撲通跪倒在地,失聲痛哭。 小姑娘懂事得可怕,一路上不哭也不鬧,安安靜靜地窩在他懷里,這是馬背上長大的孩子,她天生不畏騎馬,也不懼奔波。到了后頭,竟然暖乎乎地睡過去了。二人行至一處關隘,陳蟒勒馬停下,金敏醒來,回望了一眼。 “出了關便是中原?!标愹馈?/br> 金敏抬頭看了看上頭斑駁滄桑的文字,有雪花飄進她眼里,她眨巴著眼睛,猶豫了一下,到底輕聲問道:“我們不會再回來了罷?”這話被她輕描淡寫地講出來,只讓人覺著苦悲。 陳蟒沒低頭看她的臉,胸膛里轟隆隆傳來一陣低音:“不回來了?!?/br> 驛站里頭冷冷清清沒什么人,這天氣鮮有人愿意出門,掌柜小二也懶怠待客。陳蟒解下刀撂在桌上,咣當好大一聲響。店里昏昏欲睡的人皆吃了一驚。 他習慣性地點了二斤冷牛rou外加一壇子白酒,等到那小二備好了酒食,呈到桌前才發(fā)覺有些不妥,這些不是一個半大兒的閨閣姑娘可以吃得的。 但是金敏沒有絲毫猶豫,也可能是餓得狠了,抓起牛rou便大口嚼了起來,被這又冷又干的大rou塊子噎得不行,又倒了一碗酒猛灌了幾口。把陳蟒看得目瞪口呆。 那酒是關西漢子們驅寒的酒,到底十分地烈,她被辣得滿眼淚花,一張小嘴紅艷艷。她捂住喉嚨、咳嗽不止。 陳蟒嘆口氣,把金敏攬到跟前,將她的小腦袋往自己寬闊的胸膛上頭一按,輕輕拍她后背,“哭吧,閨女,想哭就哭出來?!?/br> 漸漸地,懷里的那副小身板軟下來,一抽一抽、一抖一抖的,兩只小拳頭緊緊地攢住他胸前的衣襟,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卻是無聲的。 這姑娘心里明鏡似的。陳蟒心說,她什么都知道。 不久,陳蟒接到傳書,甘肅巡撫金克顯親率民兵抗擊金元騎兵,退敵千里、城池穩(wěn)保,百姓免遭劫掠屠城之苦。所去抗敵不過千余人,浴血奮戰(zhàn)、無人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