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師弟估計是化成了原形才鉆進去的，緣杏能夠感覺到里面水師弟的氣息，卻無法輕易進入。

    她想了想，自己也變成了小白狐，費勁地從狹小的洞口進去，在里面才變回人形。

    山洞里面別有洞天，倒不太擁擠。

    緣杏走到最里面，看到有一個少年的人影，他蹲坐在地上，將自己蜷成緊緊一團，一動不動。

    緣杏躊躇，放輕腳步，慢慢走過去，將手放在師弟的肩膀上，輕喚道：“水師弟。”

    緣杏見師弟沒什么反應，頓了頓，又改口喚道：“靈淼?！?/br>
    水師弟的身體輕輕顫了一下。

    “師姐，你知道了，是不是？”

    他的聲音里溢滿無助。

    緣杏抿唇，只得應聲：“嗯?！?/br>
    緣杏說：“你可以一開始就告訴我的?！?/br>
    “告訴師姐什么？我生父是狼妖，我是個狼耳兔身的怪物，所以我自己剪掉了耳朵嗎？”

    緣杏不知該對他說什么。

    想了想，緣杏道：“我不覺得你有錯，也不覺得你父母結合有違天理。仙界也有許多神仙是混血而生，奇異的相貌很多，不必驚奇?！?/br>
    這句話似乎多少打動了水師弟，讓他又顫了一下。

    過了許久，他悶悶地道：“我怕師姐討厭我?！?/br>
    “我不會因為這個討厭你的。”

    緣杏在他身邊坐下。

    緣杏問：“你還記得你母親嗎？”

    水師弟沉默良久，過了很長時間，才用細若蚊蠅的聲音道：“記得的。”

    “你討厭你父母嗎？”

    水師弟搖搖頭。

    緣杏道：“可是他們生下你，讓你吃了很多苦吧?！?/br>
    “……他們也不愿意這樣。本來，他們是想帶著我隱居的?！?/br>
    在緣杏的誘導下，水師弟終于一點點打開了話匣子。

    “如果不是出了事的話，我本來，不會生在村莊里?！?/br>
    如果沒有生在村莊里，就不會被當作異類長大。

    如果沒有生在村莊里，就不會被其他的孩子扔石頭。

    如果沒有生在村莊里，他本該在父母的守護下，在與世隔絕的地方生活，可能永遠都不用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同，說不定還會有弟弟meimei，會有其他家人。

    靈淼其實無數(shù)次想過，要是他的父母沒有死，要是他們真的到了世外桃源，他的人生，會不會有所不同。

    可是世界上沒有如果。

    緣杏耐心問他：“你愿意跟我說說看嗎？關于你父母。你母親，還有你父親，是什么樣的人？你母親跟你聊過父親嗎？”

    水師弟側過頭，從臂彎里露出了臉。

    他淚眼朦朧，喉嚨也微微干澀，顯然哭了許久。

    水師弟說：“娘親說，她那一天本來，不會救父親的?！?/br>
    還不足百歲的靈兔女孩，獨自夜行在星空下，走過小河流時，在水邊，看到一只渾身淤血的妖狼。

    他的身上全是傷，他長得高大又可怕，他的身體因為虛弱已經(jīng)不足以維持人形，露出了利爪和背上因為血而結塊的狼毛。

    骯臟的泥濘和血流染紅了河道，這是何等可怕的光景。

    女孩其實受到了驚嚇，只想快點跑掉。

    可是看上去像是一具尸體的狼妖，突然在夜幕下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碧瑩瑩的，在夜色里發(fā)亮。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傷得一動都不能動，他已經(jīng)快死了。

    但是女孩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強烈的求生欲。

    她是靈兔族的通神圣女，信奉造化自然，相信修行應該敬畏生命，所有生命都有他的寶貴價值。

    在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她不應該見死不救。

    兔族憎恨狼族，靈獸厭惡妖獸。

    靈兔和妖狼水火不容，勢不兩立。

    但理論上來說，妖獸是有可能成為靈獸的，只要經(jīng)過教化，只要教他向善。

    她可以教他善惡，教他禮數(shù)知識，教他擯棄惡念。

    兔族說妖狼無可救藥，但以前從來沒有人試過馴化狼妖，或許她可以試試看。

    畢竟這個狼妖現(xiàn)在看起來如此虛弱，沒有任何攻擊性，她有很長的時間來嘗試。

    水師弟說：“娘說，人類養(yǎng)了狼，將它們馴化成為犬。狼妖也是一樣的，她可以試試看?！?/br>
    “娘說，爹和其他狼妖是不一樣的，他已經(jīng)被馴化了?！?/br>
    “所以娘說，我父親不是狼妖，對她來說，我父親是她親手養(yǎng)大的小狗?！?/br>
    “是最忠誠的狼，是不會背叛的靈獸，亦是她的心愛之人。”

    第九十九章

    緣杏從水師弟口中聽到的, 是一個傷感的愛情故事。

    兔族圣女將狼妖從水里救了起來。

    因為她知道不能將狼妖帶回村鎮(zhèn)里，所以將他藏在附近的一個山洞。

    她先簡單為狼妖處理了所有的傷口，又清掃干凈山洞。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她陸續(xù)買來傷藥、被褥、燈籠以及各種簡單的生活用品, 一一放在山洞里, 將山洞布置成能住人的地方, 并且繼續(xù)幫狼妖療傷。

    兔族居民并非全然不知圣女的舉動, 畢竟她一口氣買了很多東西，還每天都上山采藥。不過，圣女畢竟沒有將狼妖帶回村鎮(zhèn)里，大部分兔族居民也說不出“一定要他死”這樣的話，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只是偶爾會提醒圣女“注意安全”“小心防范”。

    在這樣的情況下, 那狼妖意志頑強, 竟然真的活了下來。

    他有時會睜開幽幽的灰色狼眸，用晦暗不明的視線凝視著搗藥的兔族圣女。

    他會疑惑地看著對方給他敷藥療傷，他會喝下對方喂給他的粥湯。

    這只狼妖, 在妖狼的群里年紀不大，因此還沒有參與過多少捕獵, 好像在妖狼群里也略顯孤僻。

    后來他們逐漸開始說話。

    圣女教他讀書寫字, 教他正經(jīng)的修煉方法，一點一點告訴他, 為什么不可以通過掠奪其他人的方式修煉。

    狼妖過去生活在妖類的環(huán)境中, 沒怎么受過教化，也沒有知識, 但卻很聰明。

    慢慢地，他就懂了。

    他開始偶爾能夠走出山洞, 幫圣女打水、整理物品。有時候，兩個人還會一起出去散散步，只是單純地走走、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圣女經(jīng)常會笑嘻嘻地編一個花環(huán)，然后戴在妖狼頭上，看他那么大的塊頭，卻頂著一個小小的花環(huán)，覺得很有趣。

    兩個人之間產生愛情，幾乎是順理成章的事。

    兩人私下成了婚，討論過后，決定離開這里，到?jīng)]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隱居起來，兩個人一起修煉，將來如果有了小孩，也可以順利養(yǎng)大。

    而水師弟來得比想象中還要快。

    于是他們決定那年夏天就離開。

    狼妖陸續(xù)收集了很多方便他們旅行、照顧妻子和孩子的東西，圣女則將村鎮(zhèn)里的事情安排好，留下了手札記錄，好讓下一個接替圣女的女孩不至于手忙腳亂。

    所有事情都準備好以后，他們趁夜離開了山洞。

    然而沒有走多遠，他們就碰見了早已準備好圍堵的狼妖群。

    早在數(shù)月前，狼妖群里就有人偶然發(fā)現(xiàn)，數(shù)月前離隊的人居然沒有死，還與一只靈氣很干凈的靈兔走得很近。

    狼妖對靈兔的村鎮(zhèn)垂涎其實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礙于在此地的根基不如靈兔族深厚，才遲遲沒有突破之處。

    而現(xiàn)在，以他們的情況來看，狼妖群人多勢眾。

    水師弟道：“娘說，他們那一晚一定是敵不過的。因為她懷著身孕，所以父親讓她先走，逃回靈兔的村鎮(zhèn)里去。父親一個人留下來，以一敵十五。

    “那天晚上她在夜色中奔逃，身后全是嘶吼與咬扯的聲音，母親自己也受了很重的傷，她不敢回頭，也不敢哭，怕被其他狼妖聽到聲音追過來。

    “等后來安全了，她再回去找的時候，發(fā)生沖突的地方已經(jīng)只剩下散落的狼毛、沒有邊際的血跡和零落的殘骸，連骨rou都找不到。

    “那一天，娘才把眼淚流干了?！?/br>
    緣杏輕輕撫摸著水師弟的背，希望這樣能讓他的情緒有所平復。

    緣杏問：“那后來呢？你和你娘還好嗎？”

    水師弟紅著眼眶，慘慘一笑：“村鎮(zhèn)里的人不喜歡我和我娘，他們不相信會有狼為救兔子而死。我天生長了狼耳朵，他們也不相信我，連帶著排擠我娘?？傆行『⒆幽脰|西砸我，背地里說我是怪胎，好像總擔心我有一天忽然長出狼牙，去咬他們。”

    水師弟微微瞇起眼睛：“我倒希望我真長出狼牙來，這樣他們就會怕我。師姐，好多人就是這樣，他們面對比自己強大的、真的十惡不赦的人不敢怎么樣，反而是看到比自己柔弱的人，或者比較善良、不會攻擊他們的人，就可以百般挑剔、口誅筆伐，好像自己有多么厲害似的?！?/br>
    緣杏不知該說什么，張了張嘴，卻又閉上。

    水師弟繼續(xù)回憶道：“不過……我娘很喜歡我的耳朵。”

    “她說，我渾身上下，耳朵長得最像爹，所以她看著我的耳朵，就會覺得我父親他還在某處，他還沒有完全消失，他的血脈在我身上。”

    “娘經(jīng)常笑著說，爹他看起來很兇，長得也很高大可怕，但其實非常溫柔。他以前不懂善惡，只是生活在過去那樣的環(huán)境里，沒有人教他，沒有人告訴他還有別的生活方法?！?/br>
    “他奔跑的時候敏捷又勇猛，但是做雜事很笨拙，切菜會很小心地一點一點切，疊衣服也疊得歪歪扭扭的。娘親編的花環(huán)很精細，他也學著編，但從來沒有編成功過，他看著編壞的花環(huán)，會把耳朵耷拉下來?！?/br>
    “他的情緒很簡單，如果高興了就會不停地搖尾巴?！?/br>
    “娘還說，他的尾巴又長又大毛又多，很好摸。”

    “娘親后來還是病故了。她其實一直很想爹，早已相思成疾。為了保護我，她硬撐了這么長時間，終于還是撐不住了?！?/br>
    “娘去世之前，我通常都留在屋子里，不太出去。娘去世以后，我就自己剪掉了耳朵?！?/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