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喜春只管聽著,她哭久了,嗓子有些啞。 再者,哭成這樣,實在有些難為情。 喜春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只看到一副畫而已,整個人便失了控,心頭涌上酸澀,她一直以為自己跟周秉從未見過面,現在才知道,她是沒見過人,但周秉早已見過她了。 理智回了籠,喜春心里就困惑起來了,大晉男女大防雖嚴格,卻也多針對未成親定親的小郎君娘子們,怕失了規(guī)矩,對未婚夫妻要求并非太高,若是在家人的陪同下,在成親前見上一兩面卻也無礙。 周秉畫中地址是在寧家村,還能畫出她在河邊洗衣裳的場面來,足以證明他已經踏入了村中,周家可沒有親在鄉(xiāng)野之地,他們又是這等關系,周秉便是大大方方登門拜會也叫人說不出閑話來的,他用得著偷偷摸摸嗎? 別是有甚偷瞧未婚妻的習慣吧! 一個盤子臉的丫頭在門外伸了伸腦袋,不住往房里探著,巧云倒也認識,當即巧香便給巧云使了個眼色,叫她去問問怎么回事。 巧云點點頭,提著裙擺出了門子,帶著人走了好幾步才停了下來,瞪著眼問:“怎么回事,在少夫人門外探頭探腦的,還懂不懂規(guī)矩了。” 盤臉丫頭忙擺手,湊近壓著聲兒:“巧云jiejie,府上鬧鬼了,今兒好些人都給嚇住了,現在府上都傳遍了。” 巧云頭一個就不信,厲聲呵斥:“什么鬧鬼不鬧鬼的,哪里有鬼,這不是造謠生事嗎!” 盤臉丫頭今日當值,也沒親眼見到,只是聽人提了幾嘴,便過來尋了巧云兩個,想著頭一個稟報上去,至少在少夫人跟前兒也博個名兒的,見巧云疾聲厲色,嚇得縮了縮脖子,忙把知道的說了。 “可不是我傳的,是今日休值的丫頭都聽見了,正是早前下了一陣雷雨之時,親耳聽到一陣兒啼哭,那哭聲可凄厲了,幽幽深深的,聽得人直發(fā)麻,紫蘭幾個都約好了今日夜里要睡一起?!?/br> 周秉取名隨意,除了身邊的巧云巧香等主子跟前兒的大丫頭是以巧字開頭,余下的丫頭都以紫開頭,聽著倒像是一叢叢的花似的。 巧云原本不當回事兒,只在聽到說哭聲后,靜默片刻,語氣稍稍軟:“紫蘭等人是在何處聽見哭聲兒的?” “在后罩房呢?!?/br> 巧云勾了勾嘴兒,笑得有兩分尷尬。 后罩房處于光景不大好的府邸末,正在正院和書房之后。 巧云側了側臉,勉強清清嗓:“行了,咱們府上正氣十足,大爺又是頂天立地的郎君,府上貴氣盤旋,哪里會有這等不著調的事,你去傳個話,叫這些人莫要在傳了,我可沒聽到這些?!?/br> 她轉身走了,盤臉丫頭站了一會才跺跺腳走了。 什么正氣不正氣,大爺人都沒了,如今這府上除了外院的小子管事,一個公的都沒有,全剩她們這群女子了,正氣沒見著,盡剩陰氣了。 巧云出去了好一會兒,巧香已經給喜春滾了蛋,又用了巾帕捂了捂眼,端水出來正見巧云回來,“她過來是有何事不成,我看你出去了好一會兒?!?/br> 巧云朝里間看了一眼,湊近了悄聲說了幾句。 巧香聽聞,面上也不大自在起來,小聲跟她交代:“我看此事也不必同少夫人細說?!?/br> “是呢,我也是這想著?!?/br> 活生生的人,誰愿意被當成鬼! 喜春所有心神都放在周秉書房那副畫卷身上,對巧云跟盤臉子丫頭碰頭的事只隨口問了兩句。作為主子跟前兒的大丫頭,風光體面,偶有賞賜,穿戴得體,之下的二等、三等丫頭們使勁兒想往上竄,但實則根據家規(guī),在各處當值的丫頭們還有人對換接班兒,身為主子跟前兒的大丫頭,除非主子在安歇,否則一日都是伺候在跟前兒的。 主子也分好伺候和不好伺候,不好伺候的主子除了喜隨意發(fā)脾氣外,跟在身邊的大丫頭也是最容易被遷怒和呵斥。 喜春的眼在滾了雞蛋,捂了熱帕后已經消腫了,只看得出來眼角還紅彤彤的,但看人卻是沒問題的了。 閑來無事時,喜春習慣了撿了小桌上的各種薄冊看上一看。 周家大門,緊趕慢趕才終于到了府城的寧母陳氏從牛車上下來,她認不得字,指著那門匾問跟在身后下了牛車的寧四郎寧喬:“這就是周家?” 寧喬看了兩眼,他也沒來過,但他識字,怕看錯了走錯門鬧了笑話,特地多看了幾眼,才點頭:“沒錯,寫著周府呢?!?/br> 他們母子倆是坐村里的牛車來的,趕車的寧大叔來過府城幾回,跟他們母子說:“那周家何等名聲,整個府城找不出第二家來,門口擺著兩大獅子呢,你看這兩獅子雕得可真了,準是這一家沒錯了?!?/br> 周家母子定了定心,寧大叔把這母子倆送到,就準備打道回府,家去了。 周家守門的小廝已經伸頭朝外看了好幾眼了。 陳氏理了理衣擺,大戶人家眉眼頂天,陳氏為了給喜春做面兒,換下了平日的棉衣,特意穿了一身青色富貴花綢緞,鬢發(fā)上還給插了兩支金釵裝點門面兒。綢緞易皺勾絲,牛車陡動,為了怕一身綢緞皺巴巴的,陳氏這一路繃直了都不敢動一下的。 只到底久坐,落了些皺褶來。 寧喬去敲了門兒。 先前看了他們母子好幾眼的門房,這會兒開了條縫,問:“這里是周府,你們找誰?” 寧喬是個清秀的小郎君,這會兒抬了抬手:“勞煩通報一聲兒,寧氏生母登門拜訪?!?/br> 寧氏生母? 門房小子點點頭,仔仔細細想了好一會這個寧氏生母是誰,驀然,他腦子一個激靈:“可、可是我們少夫人的。??墒菍幖依咸搅耍俊?/br> 也是平日少夫人少夫人的叫著,一時沒想起來他們少夫人姓寧。正是這府城轄下一村落秀才公的女兒。 寧喬眉眼一舒,見狀也知曉是找對門了:“正是?!?/br> 大門倏的大開,那門房小子恭起滿臉的笑,正正經經的朝陳氏母子行了禮:“是老太太到了,怪小人眼拙沒認出來,老夫人快請進,小人已經差人去后院秉少夫人了?!?/br> 陳氏客客氣氣的:“有勞了?!?/br> 寧家人頭回登門,便是大夫人處都驚動了。 她叫阮嬤嬤給她梳妝了一番,在淺白的臉上稍稍打了些脂粉,便親自帶著人往正院趕。剛到正院,便見一婦人同喜春站在院子里,卻沒進門。 陳氏是直接被引到正院來的,剛見了喜春,母女相見本該是歡喜的,只陳氏卻不進門,反而還有些急切:“怎的是到你這院子來了?!?/br> 喜春見了陳氏十分高興,這會兒還沒反應過來呢:“娘你說甚?” 陳氏沒回,只道:“大夫人是長輩,我如今登門,豈有不先見長輩的理兒?” 陳氏當了幾十年的秀才娘子,這些普通規(guī)矩早就刻在了骨子里,當即就要叫喜春帶她去大夫人潘氏院子里,先見過了大夫人。 潘氏正好走來,口吻越發(fā)親切:“我也聽聞夫人來了,頭一回見夫人,便覺得一見如故?!迸耸侠岁愂系氖?,笑意妍妍。 兒女親家,誰不想對方是知書達理講道理的。 “大夫人說的是,我也是如此。” 兩位夫人攜手進了門。 喜春在院子里站了會兒,吹了會風,抬步前,叫巧云去看看被安排在外廳的兄長,這才匆匆進了自己屋中。 房里,兩位夫人一派和睦,已經從布匹說到繡工,原是身份上天差地別的二人,說在一處倒是不顯差距,仿若相識已久的手帕交一般。 喜春插不上話,只得接了丫頭的活計,給兩位夫人奉上茶水。 “夫人喝茶,娘喝茶。” 陳氏目光移到她身上,在喜春臉上多看了眼,又巧笑著同潘氏說起了家常:“我家這個啊,打小也是被嬌慣了,脾氣又倔又擰,有時候我這個當娘的都奈何不得,也難為夫人費心了?!?/br> “說哪里話,喜春性子溫順,模樣清麗,平日對我又恭敬,這樣的兒媳婦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br> 喜春粉著臉頰,羞怯的垂著頭。 兩位夫人見了面兒,碰了頭,頭一回見面,彼此倒是十分滿意,等一塊兒用了飯,潘氏這才告辭,留她們母女說些體己話。 也叫人請了寧喬來。 說:“都是一家子兄妹,難得相見,坐坐也無妨的?!?/br> 喜春打從回了周家也快兩月了,寧家只偶爾得了個信兒,說她在府城一切安好,沒見到人,心里始終放不下,陳氏只得帶了寧喬一起來周家看看。 大戶人家養(yǎng)人無疑是養(yǎng)得極好的,喜春原本便是村中出了名兒的白嫩,這兩月日日滋補下來,肌膚更是添上一抹粉嫩,rou眼可見的白嫩光滑,甚至連原本溫順的五官都稍顯嬌俏了兩分。 由此可見,周家沒有虐待她。 喜春忍不住朝寧喬嗔道:“大夫人性子好,又時常住在東院里,下人們服侍得也盡心,哪里能被虐待的?!?/br>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周家或許家風好,但換做旁人家可就不定了,鄉(xiāng)下人也是聽說過城里老爺們各種家產爭斗、妻妾爭斗的。 寧喬先前在外院小子的帶領下已經覽過了周家景色,逛遍了周家大大小小的角落。其中的亭臺宇閣,湖泊山色叫人流連忘返,寧喬雖沒見過別人家的,但憑著小子的三言兩語也認定了周家這獨一份的風光。 連個住的院子都這樣風光,更闊論其他。 寧喬有些不能出口的陰暗,他覺得與其叫自家妹子陷入甚婆媳、妻妾的爭斗當中,他這個妹夫現在這樣走得干干凈凈正合時宜。 陳氏以她幾十年的看人眼光也附和:“不錯,這位大夫人是個和氣的,心胸寬廣,見識頗多,能降下身段附和我這個鄉(xiāng)下婆子,還只是隔房的伯母,有幾個能做到的?!?/br> 她猶豫了會才繼續(xù)開口:“我見這大夫人與女婿母子情分頗深,到如今也未能走出來,實在叫人動容,聽她那意思,再過幾日便要啟程離開秦州了?” 對潘氏來說,這秦州是個傷心地。 陳氏還交代喜春,在潘氏還在這些日子多去請請安,表示表示孝心。 喜春應下,透露了點:“大房的嫡小姐珍姑娘年中大定,大伯母得回去主持,如今還不到夏至,出門正合適,若過了夏至,舟車勞頓下,人許是會悶著?!?/br> 不止潘氏要回盛京,便是喜春這個新媳婦,在年末前也要上盛京見過周家老太太和兩房長輩。 成親時,因路途遙遠,周家遠在盛京的族人并未全到,小輩也只到了周嚴幾個,他們身上都有差事或在進學,在參加完婚宴后便急匆匆離去,喜春未能一見,這回進京時日不短,免不得要與同輩打上交道。 老太太也是不易,合享天倫時,三房的兒子媳婦、大孫子接連離世,生生叫她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是該去見見?!标愂宵c頭。她還是覺著,喜春這親事太叫人不安了,一個女人家要支撐起來甚的,若是去了盛京見過了老太太,那喜春在周家也就穩(wěn)當了。 寧喬難免又有兩分擔憂起來。聽說大戶人家的老婆子們個個不好相處,慣會為難人,手頭上的手段一套一套的,臟得很,他妹子怕不是這些人的對手。 他心里又難免陰暗起來。 但不行,他可以陰暗一個,因為妹夫會直接關系到他妹子,總不能陰暗到整個周家長輩身上,這顯得他心里太陰暗了些。 寧喬面色陰暗不定時,周家三兄弟下學來了。 三個還不高的小兒一字排開,有禮的朝陳氏母子見了禮,軟軟喊著太□□。 陳氏在他們玉雪的小臉上看過,把最小的辰哥摟了摟,摸了三個紅封給他們,算作見面禮。夜里用了飯,寧喬去了外院,三兄弟也被嬤嬤接回了院子。 趁著伺候的丫頭去打水,趁機同喜春道:“我看周家這三個小的都是知事懂規(guī)矩的好孩子,你這情況你也知曉,女婿不在,你又不愿改嫁,往后免不得要靠著他們幾個,早早養(yǎng)一養(yǎng)情分才是正經,要是被婆子帶著,日子長了就跟你生分了。” 父母之愛則為之計深遠,要陳氏覺得,最好的當然是趁著年輕早日尋一門好親。 喜春早有把幾個孩子放身邊多照看的意思,卻不是因為靠不靠的,只她如今是幾位小郎的嫂子,她便該盡上這份責任。前些日子太忙,喜春有心無力,只偶爾請了三兄弟來用個便飯,給他們繡上兩雙鞋襪罷了,她看得出來,三兄弟對她這個嫂子也是喜歡的。 巧云兩個端了水進門,陳氏便住嘴不說了。 到鋪床疊被后,母女兩個難得的抵足而眠,夜深人靜中,房中只有她們母女,沒了外人在,陳氏問出了今日一直惦記在心上的。 “今日你那雙眼怎么回事?誰欺負你了?” 陳氏眼不瞎,一進門就看到喜春那雙紅眼睛,只當時顧著潘氏,她不好問出口。 喜春一驚,下意識的在眼下摸了摸,“沒、沒有的事?!?/br> 陳氏閉著眼都一清二楚:“你是我生的,你是什么脾氣我不知道?打小哭過眼就紅得跟兔子似的?!?/br> “我...” 喜春不敢老實交代,好半晌才咬牙沉聲問:“娘,你還記得我那件鵝黃的棉衣嗎,那衣裳我記得只穿過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