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厭惡張祿，并不肯接見。婷婷說道：“應(yīng)侯必是奉旨前來，我們別讓他太為難了?！卑灼鹨理樻面茫@才讓守衛(wèi)放行。

    張祿在大廳坐了半晌，喝了半晌茶，始終一籌莫展，不曉怎樣方能請動白起，加之心虛惶悸、掛念朋友，真真是百感交集、渾身難受、如坐針氈！

    白起早已不耐煩，冷漠的道：“應(yīng)侯有事便說，無事請回?！?/br>
    張祿激靈靈打了個寒噤，萬般無奈之下，拱手道：“武安君，你是戰(zhàn)無不勝的戰(zhàn)神，天下根本沒有你破解不了的戰(zhàn)局。伊闕之戰(zhàn)、鄢郢之戰(zhàn)、華陽之戰(zhàn)、長平之戰(zhàn)，這些戰(zhàn)役都是困難無比的硬仗，可你每一次都取得了震天動地的勝績。此次邯鄲之戰(zhàn)，你一定也能大勝，你勿……”言至此處，他驀然停下，長長的喘了一口氣，續(xù)道：“你勿要因私恨意氣，耽誤了戰(zhàn)事！”

    白起冷峻的面孔上無一絲表情波動，沉聲道：“我從不會在戰(zhàn)事上意氣用事。世人稱我為‘戰(zhàn)神’，是對我的過譽，而我本非神仙，因此不可能使用‘神術(shù)仙法’擊敗敵軍。我昔日之所以每戰(zhàn)必勝，是因為我每次都能拿住敵軍的弱點。敵軍的弱點，或是敵軍固有，或是我軍利用環(huán)境、計謀、部署為其制造，只要從敵軍弱點著手攻擊，縱然我軍兵寡，我也能讓我軍以寡殲眾，這便是我的用兵之道。但今回的邯鄲之戰(zhàn)，守城的趙軍憑著堅城、儲糧、斗志，化解了原有的弱點，我軍遂不可急攻。我當(dāng)日向大王提出的建議，歸根結(jié)底就是要給邯鄲趙軍重新制造弱點，可惜大王與應(yīng)侯都沒耐心。”

    張祿不善兵法，此際又無言辯駁，沮喪的起身告辭。

    他一走出大廳，步伐就加快，一路小跑，仿佛急于逃離龍?zhí)痘ue似的。忽然，他聽到身后有一個清爽的女聲溫和的喊道：“應(yīng)侯請留步，我有事相求。”

    張祿心弦一顫，旋即停足轉(zhuǎn)身。

    三步之外，婷婷優(yōu)雅玉立于晴朗的陽光中，面色潔白如雪，雙眸晶璨若星。

    這半年時日，張祿誠然非常畏懼白起夫婦，可每每看到婷婷秀美絕俗、清逸無儔的容貌，他心底的懼意、敵意又會不自覺的退去，并油然而生莫可名狀的敬意、誠意。

    張祿深深一揖，道：“武安君夫人有何吩咐，直言即可，不需用‘求’字?！?/br>
    婷婷作揖回禮，唇畔淺蘊笑意，道：“應(yīng)侯，我夫君戎馬一生，指揮大小戰(zhàn)役七十余戰(zhàn)，他對戰(zhàn)局的剖析判斷從未出錯過。請應(yīng)侯相信他的兵略，也請應(yīng)侯為大秦福祉計議，勸諫大王停止攻打邯鄲。”

    張祿一愕：“勸諫大王？”

    婷婷點首，道：“我夫君性子耿直，說話不懂圓通，也難怪大王總是聽不進他的諫言。應(yīng)侯是大王最信任的重臣，又能言善道的，你去勸諫大王，大王也許就聽了?！?/br>
    張祿神色凝重，一時未答，像是在掂掇猶豫。良久，他惆悵的嘆了口氣，道：“不?！?/br>
    婷婷顰眉道：“應(yīng)侯不愿去勸諫大王嗎？”

    張祿雙手縮在袖子里，壓低嗓門道：“不是老夫不愿去，而是武安君夫人不了解事情的本原。大王會不會采納進言，完全取決于進言事項是否符合大王的意志，而非取決于進言者的身份或辭氣。只有合乎大王意志的進言，大王才會聽取，反之，任何不合大王心意的言論，大王非但不予采納，甚至還有可能降下雷霆之怒。此般情況，數(shù)十年來僅有一人是例外，即是已故的宣太后。大王恪守孝道，不便拂逆母親，幾度違心順從宣太后，但大王極其厭憎這種‘順從’，故而終是設(shè)法褫奪了宣太后的權(quán)柄?！?/br>
    婷婷認(rèn)真的聽著，眼圈兒微微泛紅。

    張祿的一番話，既觸及了她對故人的思念，更令她想到那些她極力回避的摧心事。

    張祿接著說道：“世人皆道大王寵信老夫，凡是老夫之言，大王總能聽從，其實只不過是老夫的話語恰巧合乎圣心罷了。老夫先揣摩準(zhǔn)了大王的心意，再根據(jù)這些心意出謀劃策，大王聽了當(dāng)然首肯。若老夫也說違背圣心的言論，大王斷不會接納?！?/br>
    婷婷顫聲道：“大王真的只在乎自己的意志嗎……此次我軍強攻邯鄲，大有傷軍害國之虞，大王也絲毫不顧嗎……”

    張祿道：“整個大秦咸歸大王一人所有，大王當(dāng)然可以恣意調(diào)度軍隊國力、為一己之志博弈，這正是帝王之權(quán)！”

    婷婷抿緊丹唇，烏眸中淚光瑩然。

    張祿也不由得的感到憂傷，喟嘆道：“老夫的摯友也正在戰(zhàn)場受苦，若大王能止戰(zhàn)，這對老夫而言亦可算是一件好事，但老夫卻實在不敢、實在不能規(guī)諫大王，請武安君夫人見諒！”

    婷婷從不強人所難，當(dāng)下只文雅的行了一禮，隨后迅速調(diào)整了容色，款步返回大廳。

    白起溫存的執(zhí)起婷婷之手，攜她去飲茶潤喉。

    婷婷和張祿談話時，白起一直站在廳門邊看護婷婷。但婷婷和張祿距廳門較遠(yuǎn)，語聲也小，是以兩人具體說了什么，白起就未聽清了。

    婷婷啜了一小口茶，道：“老白，應(yīng)侯不肯去勸諫大王?！?/br>
    白起道：“這不意外，我早就說過應(yīng)侯不肯的。婷婷，你心地善良，總以善念度人，還指望那等投機牟利的策士能慷慨仗義，現(xiàn)在你相信我看人不會看錯了吧？”講完這幾句，柔情脈脈的笑道：“不過，我還是要多謝你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