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要走的時候去拿手機才發(fā)現(xiàn)消息，進(jìn)決賽她倒是不意外，不過現(xiàn)場寫，她想想就覺得有些不自然。

    N大百年校史，文學(xué)專業(yè)聲名在外，書畫比賽辦了幾十年，這兩年越發(fā)重視起來，辦得也越來越隆重，有競爭力的人也越來越多。盡管如

    此，她也從不懷疑自己能進(jìn)決賽，秦念在她的世界里，有自己不自知的自信，閃著光，有沒有顛倒眾生，沈時不知道，但他的眼神卻牢牢地釘在了

    她身上，挪都挪不開。

    校園里滿是大好的青春，新鮮蓬勃的生命，該是讓人雀躍的，哪怕是浮躁都帶著不顧一切的沖勁兒，那是年少不問前程的勇氣，青春讓人

    懷念，大概就在于那是人這一生當(dāng)眾為數(shù)不多可以由著性子愛恨的幾年，哪怕一時沖動最終不過一場玩笑，也能被冠以年少無知的名號而被理所當(dāng)

    然的原諒。

    年歲漸長，原本的躊躇滿志，只剩下躊躇，要細(xì)細(xì)思量，盤算萬千，也說不準(zhǔn)是該執(zhí)黑子還是白子。

    沈時在遠(yuǎn)處看著秦念正在和人交談，這是他第一次在她的世界里看到她。

    他好像沒有過年少無知的青春，從一開始，他要走的每一步路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沒有意外，也沒有驚喜地活到現(xiàn)在。

    但是看著她的時候，總是能感覺到心里按捺不住的沖動，心火被點燃，便再也熄不滅，他慣有的理智在她面前常常處于下風(fēng)，甚至開始羨

    慕校園里手牽手的男女，活得十分恣意瀟灑。

    他看著秦念來回地忙了兩圈，笑意溫柔地爬上嘴角。

    沈時本來是要去實驗室的，但是一想她今天要比賽，結(jié)束了之后又不知道會不會聯(lián)系他，這一擱置，下次見面還指不定什么時候，他就坐

    不住了。

    油門一踩，干脆來看她，心里安穩(wěn)許多。

    結(jié)果秦念臨上場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印章不見了，圍著自己的工具包周圍找了好幾圈，遠(yuǎn)處的沈時也發(fā)現(xiàn)她的狀態(tài)不對。

    “怎么了秦念？”

    “我印章怎么不見了？”

    陳悠悠彎腰去找：“不對呀，昨晚你收拾東西的時候我還看見了呢，怎么又不見了？”

    秦念也跟著翻了翻：“不知道，昨晚確實在的?！?/br>
    “可是這種東西，臨時也刻不出來，還有十分鐘就要開始了?！标愑朴瓶戳搜蹠r間，“不用章的話會有多大影響？”

    “作品可能會被刷掉，不好說……”

    “那有別的補救辦法嗎？”

    秦念皺緊了眉頭，一時想不出來。

    “哎，同學(xué)讓一讓，讓一讓！”

    “小心！”

    “?。　抱毽┄?ＣΙτγ.Ｃο?(win10city.)

    幾個人在后臺抬了個不知道要干什么用的鐵架子，眼看著拐角處要碰到秦念，沈時快步上前，抱著她一閃而過。

    結(jié)果，秦念沒站穩(wěn)，一把抓住了旁邊的椅子，又恰好被上面的缺口扎到了手。

    不過讓她驚訝的是身后的人。

    即便那個位置她看不見她，卻也十分熟悉那股松柏香氣。

    沈先生？！

    “秦念？你沒事吧？”

    沈時是從她身后過去的，抱著她往一旁躲，一條腿跪在了椅子上，身體靠著墻，將她整個護在懷里，秦念只能隨著他的力量往一側(cè)偏。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陳悠悠嚇了好大一跳，反應(yīng)了一下趕忙去看她有沒有事，秦念卻被腰間那只堅定有力的手臂安撫住心緒。

    后臺吵鬧，也沒有太多人注意到這里，等架子完全抬走，沈時才扶著她起身。

    秦念轉(zhuǎn)身看他，一臉疑惑：“沈先生？”

    沈時沒回答，伸手捉住她手腕：“我看看。”

    木屑扎進(jìn)了右手食指的指肚，還流了血，他捏著她手指，將木屑拔出來，仔細(xì)檢查有沒有細(xì)小刺殘留在她手指里：“疼不疼？”

    “嘶……有……有點……”

    “剛剛是什么東西找不到了？”

    秦念被他問得發(fā)懵，但也來不及細(xì)想：“是印章不見了?！?/br>
    沈時又給她拔出一根細(xì)小的刺，正捏著她的手指給她往外擠掉一點血，抬眼看她：“有補救辦法沒有？”

    秦念對上她的眼神，仿佛在雜亂的荒草里尋得一條清冽的水源，那是生命希望的光。

    指腹冒出雪珠，秦念靈光一現(xiàn)：“可以畫，可是，我沒帶勾線的毛筆……”

    一張紙巾遞到他眼前，沈時接過來道謝，給她包住指尖。

    “安心寫字，我去給你買。”

    一只手被他握在手里，竟也真的安下心來，點點頭：“好?！?/br>
    沈時匆匆離開，留下還在愣怔的秦念和陳悠悠。

    陳悠悠咽了咽口水，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秦念，你給我老實交代，你好幾回夜不歸宿，是不是沉迷于這個男人的美色了？”

    秦念驟然想起他脖子上的印記，騰地臉紅：“沒有，不是你想的那樣！”

    臺上響起主持人的聲音，陳悠悠趕忙正色：“好啦好啦，等比賽結(jié)束了我再嚴(yán)刑拷問，快準(zhǔn)備啦！”

    這次進(jìn)決賽的人不少，臺上一時擺不開那么多桌子，先是第一組上臺，誰寫完了，可以把作品交給主持人送給臺下的評委，換后臺的人上

    去。

    陳悠悠幫著往后拖了拖時間，沈時動作快，不到半小時的功夫已經(jīng)拿著一盒子的毛筆回來了。

    沈時打開盒子遞給她：“需要哪個？”

    秦念有些哭笑不得，拿了勾線的小狼毫：“這個就行?！?/br>
    陳悠悠一直幫她盯著臺上：“秦念秦念，可以上去了?！?/br>
    秦念深吸一口氣，多少是緊張了些，沈時發(fā)現(xiàn)她的小動作，托住她腦后，與她對視：“去吧，不用緊張，我等你?！?/br>
    參賽選手在臺上寫字，攝像機將臺上的情況投在了大屏幕上，沈時在臺下中間偏右的地方找了位置坐下。

    攝像機偶爾拍到她，清晰地將她投在屏幕上，可是屏幕上的畫面再清楚，也沒有沈時心里的她清楚，他只盯著那個手執(zhí)狼毫，面無懼色的

    姑娘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

    秦念原本緊張，等到拿起毛筆，　也好了很多，她寫了蘇東坡的《寒食帖》，一副爛熟于心的帖子。落款之后終于到了印章的部分，因為

    上臺晚，她成了最后幾個沒寫完的選手，攝像機來來回回在這幾個人桌前拍攝畫面，終于被人發(fā)現(xiàn)了她的不一樣。

    臺下窸窸窣窣響起聲音。

    沈時也皺了眉頭。

    印章要用畫的，但印泥并不能很好的畫出來，如果有朱砂再兌了水細(xì)細(xì)調(diào)和，效果應(yīng)該還可以，但是現(xiàn)在既沒有朱砂，筆洗里的水也是好

    幾個選手用過的，不夠干凈。

    寫字的時候她把手上的紙巾拿了下來，筆桿壓著指尖上的傷口有點疼，還滲出一點血珠。

    還好！秦念心里慶幸。

    沈時問她有沒有辦法補救的時候，她看見傷口上的血突然冒出用血調(diào)和印泥的想法，這個想法很大膽，她也沒有嘗試過，并不知道結(jié)果如

    何，但眼下也沒有別的辦法。

    她放下毛筆，捏住食指一點點往外擠出血珠，滴在印泥的盒蓋上，又兌了一點印泥調(diào)和，用勾線毛筆畫了兩個章。

    終于收筆，秦念看著自己的作品，突然想起那個話極少也好像極其厭惡她的人，她唯一不害怕他的時候，就是他教她寫毛筆字，一教教了

    很多年，如今卻遍尋不到他了。

    如果他知道她這樣褻瀆東坡的《寒食帖》，是不是又該氣得好幾天不說話了？

    秦念拿起作品輕輕看了看，交給主持人。

    臺下評委逐一評賞，臺上插了兩個歌舞節(jié)目，所有選手去后臺休息，稍后就是集體上臺聽評委的點評和宣布結(jié)果了。

    剛一下臺，陳悠悠就抓著她：“我的媽呀秦念，你怎么想的？敢用自己的血畫印章，你瘋了嗎？”

    秦念被她一驚一乍的聲音鬧得頭疼：“這不是急得沒辦法嘛?！?/br>
    陳悠悠捏著下吧，若有其實地咂咂嘴：“我剛剛看屏幕上的畫面倒是挺好的，就是不知道臺下那群老頭子怎么想。”

    秦念趕忙去捂她的嘴：“那是老師啦！”

    陳悠悠不屑地甩開她的手：“我對這個又不敢興趣，在我眼里，他們就是老頭子。”

    說到這里她突然想起沈時，兩眼放光地抓著她，秦念暗叫不好，卻又無處可躲。

    “小念念，你老實交代，剛剛那個男人是誰？就地正法了沒有？”

    秦念被她奇奇怪怪的用詞臊得滿臉通紅，又要去捂她的嘴，被陳悠悠眼疾手快地躲開：“惱羞成怒，滿臉通紅，說，是不是還沒有得手？

    你不要不好意思嘛，遇見這種絕色，不撲倒留著過年分贓嗎？”

    “陳悠悠！”

    “哎呀，你在我面前臉紅什么？喜歡男人是花季少女的正常需求嘛～”

    秦念實在受不了陳悠悠滿嘴跑火車，看見其他選手往臺上走，趕忙推開她：“我要上臺了！”

    沈時的目光敏銳地捕捉到她，只是奇怪她怎么臉這么紅？

    評委選了幾副上乘的作品點評，最后拿來秦念的《寒食帖》。

    “我想問一下寫這副作品的那位姑娘，”主席是個滿頭白發(fā)卻很精神的老者，“為何不蓋印章，反而用畫的？”

    主持人把話筒遞過去，秦念有些尷尬：“因……因為臨上場前，發(fā)現(xiàn)我的印章不見了……”

    老者打趣道：“那你的畫功也十分了得了哈哈哈。”

    旁邊另一位年輕評委對秦念這種做法倒是頗有微詞：“寫書法作品考驗的也不光是功力，更要胸中有丘壑，從容不迫地去寫，臨上場才發(fā)

    現(xiàn)自己印章都沒有了，還怎么平心靜氣？”

    老者似乎很欣賞她：“我倒是覺得，這位同學(xué)很有東坡‘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的精神，臨上場前發(fā)現(xiàn)印章沒有了，還能臨時用這么獨特的方

    法來畫，可見心中真有丘壑，而且也讓我這個老頭子大開眼界啊哈哈哈?！?/br>
    主持人見兩位評委有針鋒相對的意思，趕忙插話：“不如，我們讓這位選手自己來說一下為什么要選擇第三行書來寫好了?！?/br>
    秦念接過話筒，心里迅速地理了一下思路：“東坡寫《寒食帖》是在他被貶黃州第三年的寒食節(jié)，感喟命運，悲從中來，即興而作，相較

    于他的《赤壁賦》，這副作品情緒大于技法，從運筆上就能看出心情的起伏，一筆一劃都是他當(dāng)時狀態(tài)的反應(yīng)，是東坡的真性情。我的老師曾經(jīng)跟

    我說，這世上沒有誰能完全臨摹另一個人的筆跡，即便筆劃相似，情緒也能讓作品最后的效果千差萬別。蘇字有雄媚之趣，卻媚而不妖，最難臨

    摹，也最動人。比如‘但見烏銜紙’的‘紙’最后一劃，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和東坡原作分毫不差，這是這副作品最大的難點，也是它最感人的地

    方。我選擇這副作品，也是為了向我的老師致敬?！?/br>
    臺下響起掌聲，幾位評委頻頻點頭，感嘆后生可畏。

    沈時坐在暗處，看著臺上站在光里的秦念，很不合時宜地想起她含淚望著他的模樣。

    秦念交還話筒，轉(zhuǎn)頭時恰好對上沈時的視線，明媚地笑了笑。

    媚而不妖。

    心房突然暖漲起來，想跟她無理地討要一個擁抱。沈時第一次無比確信自己對她的占有欲，不僅僅在那間書房里。

    世上光亮不及她的淚眼，卻成了他半是袈裟半是戰(zhàn)甲的人生里，最致命的心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