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完了，哥哥拿起籮筐，正要牽著meimei離開。剛轉(zhuǎn)過身，卻看見了他們背后不知何時(shí)多了兩個(gè)成年人。

    溫和的聲音從頭頂傳下，“你們在干什么？”

    哥哥拉著meimei的手后退了半步，對面前突然出現(xiàn)的人有些警惕。但那一點(diǎn)點(diǎn)的警惕，在抬頭看到這兩個(gè)人的時(shí)候，變成了驚艷。

    “哥哥，他們長得真好看……”個(gè)子矮的女孩小聲說，“像先生講的左丞相一樣好看?！?/br>
    小男孩也忍不住點(diǎn)了點(diǎn)頭，嘴里嘟囔，“看著是不像壞人……”

    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gè)和尚和一個(gè)書生。

    那和尚面若蓮華，眉間有一點(diǎn)紅痣。琥珀色的眼瞳，目光澄凈，清澈如水。仿佛自帶了一層柔和的佛光，寶相莊嚴(yán)如佛殿里慈悲的神佛。

    那書生長得尤為好看，桃花眼含笑注視著他們，自有一番斐然氣度。令人見之忘俗。

    正是結(jié)伴前來東海的左玟和優(yōu)曇。

    嘟囔了一句，那小男孩在左玟溫和的目光下大聲回答，“我們是在向石碑祈禱，希望妖魔不要再出來，希望明天天氣好，爹爹可以出海打漁?！?/br>
    優(yōu)曇靜靜地聽著，目光沉靜，未曾言語。

    左玟卻明知故問，“這座石碑有何神異之處？你們?yōu)楹我蛩矶\？”

    “這個(gè)我知道！”小女孩從哥哥的背后探出頭，甜甜地講道，“女學(xué)的先生講過，這石碑是丞相九年前立的，刻著度朔之靈舍身鎮(zhèn)壓邪魔的故事。

    公子是外地來的可能不知，九年前我們這兒突然有一天下起了黑色的雪，天一直不亮，到處都是邪魔厲鬼……”

    她說得繪聲繪色，要不是她看著才六七歲，只聽講述仿佛就是身臨其境過一般。

    聽著小女孩清脆的聲音，左玟的目光慢慢越過了兩個(gè)小孩，看向那巍峨聳立的石碑。

    金紅的霞光在石碑上籠罩了一層薄紗，柔和了風(fēng)雨侵蝕的滄桑痕跡。

    石碑是她立的，碑文是她寫的，度朔的故事也是她特意吩咐寫入女學(xué)課本的。這故事，她又怎么會不知呢？

    石碑后，海浪翻波。濺起的海波打在石碑上，經(jīng)年累月，將背面的棱角磨得光滑。

    左玟的思緒仿佛被這海浪帶回了九年前。不，算算時(shí)日，已經(jīng)快十年了。

    十年前——

    “恩公，送我一程吧。”

    嘶啞的聲音響起，平靜又釋然。那雙猩紅的眼里，仿佛壓抑著某種不可言說的情愫，讓左玟心尖發(fā)顫。

    度朔山被黑暗覆蓋，盡管孽龍已死，但光芒愈漸閃爍暗淡的鬼門和不斷發(fā)出咔嚓碎裂之聲的桃木，卻彰顯著不詳?？上攵?，左玟聽到這句話的心態(tài)是何等的復(fù)雜。

    震驚，不敢置信，不可避免地，還帶了一絲隱秘的驚喜與隨之而來的愧疚心虛。

    “你……”左玟咬了咬下唇，克制著自己的不安。聲音微啞，“你，這是何意……”

    那破碎的、漆黑的人影就站在左玟跟前，散去了藏身的黑霧，露出里面裂痕遍布的身體和模糊的五官。

    他眼里的怨恨仿佛消失了，又或許只是在這種情況下，被別的情緒壓下。他輕微地勾起了嘴角，

    “你終于看我了，我感覺得到，他很高興?！?/br>
    度朔眸光微閃，沒有把話說完——我也很高興。

    “他？”左玟瞪大眼，手指攥緊，“你是說……郁荼嗎？”

    度朔沒有回答，深深地看了左玟一眼，邁開一步，走到了左玟身旁，與她并肩。

    “最后送我一程吧?！?/br>
    重復(fù)了這句話，緩緩?fù)夷鹃T的方向而去。

    他走得很慢，明明不算是實(shí)體，也不是普通人。卻一步一步，邁得沉穩(wěn)。

    左玟看著他走向光門，仿佛是祭品將送上祭壇，自己走近死亡。

    “度朔！”她疾走了幾步，追上那漆黑的影，拉住了他的手臂。

    猩紅的眼轉(zhuǎn)過來看著她，目光落到她的手上，又緩緩挪到她的臉上。那漆黑的手抬起來，覆在左玟拉住他的手腕上。隔著衣物，一陣冰涼。

    嘶啞的聲音輕輕問，“可以不松手嗎？”

    左玟仿若未聞?？粗?，說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覺。只覺得心臟被攥住，一抽一抽地疼。咬了咬牙，她終于說出來那句，

    “你不必去……”

    這話說出來她似是松了一口氣，隨之又升起了絕望。

    度朔是無辜的，他好不容易才出得苦海，得成人身，憑什么要為了給他無盡痛苦的世界獻(xiàn)身？可這天下的百姓，那些對邪魔毫無反抗之力的生靈，又何其無辜呢？

    度朔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多想想，別忘了?！?/br>
    說罷，他拉著左玟的手腕，大步走向了光門。冰涼的溫度，隔著袖子滲進(jìn)骨中。左玟聽他的話，一時(shí)失了思緒，跌跌撞撞地被他拉著前行。

    察覺到度朔的氣息在接近，門那邊的邪魔動作停頓了下來，出現(xiàn)了短暫的亂象。

    “度朔的氣息——”

    “他還沒死，他回來了！”

    “度朔……”

    一個(gè)邪魔指著越來越近的度朔和左玟，聲音傳到光門之外。

    “他回來了，他過來了……”

    “度朔！你想干什么？”

    聽到這些話，門外的方士和大妖都有一些迷惑。優(yōu)曇或許是為了保護(hù)度朔，只放出了度朔山難以支撐的消息，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度朔之靈的存在的。

    唯有被扶起的優(yōu)曇，和兩名神將，還有羅酆六天的鬼神知道邪魔們在說什么。

    “度朔？”神荼郁壘幾乎是同一時(shí)刻發(fā)現(xiàn)了度朔的身影。那神荼第一時(shí)間擋在了光門前，含怒喝道，

    “你炸了一次，還嫌不夠嗎？”

    這句話似乎提醒了門內(nèi)的邪魔，憶起前不久還有千萬年來度朔的態(tài)度，它們都相信了神荼的猜測。

    “好好好。”

    “你快點(diǎn)，要炸就快點(diǎn)！”

    “哈哈哈，神荼郁壘酆都，你們想不到會有今日吧！”

    這話放出，眾方士、大妖和羅酆六天也一重重地?fù)踉诹硕人犯箸涞那胺健M是警惕。

    “你要做什么！”

    面對一重重?fù)踉谇懊娴娜?，那漆黑的人影冷嗤一聲，“我不想死，你們要逼我死，現(xiàn)在我想死了，你們又要攔著我。嗤，這么個(gè)破世界，不留也罷?！?/br>
    “你！”

    “你說什么呢！”

    沒有理會旁人，度朔轉(zhuǎn)身面對左玟，仍舊捏著她的手腕。

    還是沙啞至極的嗓音，卻不似方才對其他人說話時(shí)的冷嘲。反而帶了絲道不明的情緒，

    “就到此為止吧?！?/br>
    “度朔？”

    不等左玟繼續(xù)開口，他松開了左玟的手腕，猩紅的眼與她四目相對。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賊老天對我的算計(jì)?！?/br>
    左玟一怔，摸不清何為天道算計(jì)。

    但度朔沒有要她回應(yīng)的意思，只看著她，像是在笑。帶了點(diǎn)認(rèn)命的意味，啞聲道，“我知道，但我認(rèn)了?！?/br>
    他身上出現(xiàn)暗色的光，像一張網(wǎng)，覆蓋周身。

    嘶啞的嗓音還在繼續(xù)，仿佛要在最后的時(shí)間里，傾吐完積壓千百年的話。

    “這個(gè)世界對我沒有什么好，如果我只是度朔，我一定不會為它賣命?？上В屛页闪擞糨薄?/br>
    “你可能不記得了，在金華時(shí)你曾經(jīng)講過一個(gè)故事。你告訴他，今生娶你的人，是前世葬你的人。你藏了他，他就把命還給你——”

    “世界未曾予我光明，只給了我?guī)浊f年的黑暗痛苦折磨。但你給了郁荼光明，你是他僅有的光——”

    “我愿意去死，但不是為了什么蒼生。是為了你……是為了……”

    漆黑的身影隨著那些視覺不明的言語越來越透明，與身外的光芒幾乎融為一體。

    他抬起手，指腹拂在左玟的面頰上，只帶來絲絲寒意，不再有實(shí)體的觸感。

    溫?zé)岬臏I水沒有任何阻礙的滑落，嘶啞的聲音也飄忽的起來。最后一句，竟然顯得有些溫柔。

    “是為了……你為我流淚……恩公……”

    這條命，還給你。

    光團(tuán)裹挾著已經(jīng)看不清晰的人影升起，留戀地看了眼下方的女子，便如一團(tuán)流星飛滑而過，墜入了枯敗的桃木之中。一瞬間，消失無蹤。

    “度朔——”

    旁人見此大吼，蓋住了左玟的聲音。

    “快阻止他！”

    “等等……他好像不是在……”

    “他，桃木！快看桃木！”

    門內(nèi)的邪魔意識到什么，發(fā)瘋似的沖撞光門，但那種令他們畏懼的力量又回到了度朔之上。鎮(zhèn)壓一切邪祟。

    不論他們怎么沖撞，光門卻越來越穩(wěn)當(dāng)，不見絲毫動搖。

    “度朔！你干了什么！”

    “你瘋了別害我們啊！”

    “狗雜種，為什么不死在外面，為什么要回來！”

    伴著這些謾罵，rou眼可見的，千里桃木由枯敗恢復(fù)了原本的木色。裂痕都消失不見，光門也變得堅(jiān)固凝實(shí)起來。

    “他回來不是為了炸門，是……獻(xiàn)祭……”

    “鬼門，守住了？”

    正如度朔過去所說，他沒有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