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這天感覺就像夢想成真了。從起床到現(xiàn)在，拉爾斯?jié)M足地意識到婚禮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按照他們的策劃——主要是他策劃的，他妻子決定了叁分之一的菜單后就精疲力盡地溜走了——完美地執(zhí)行了。

    好吧，除了婚車游行環(huán)節(jié)。

    他妻子顯然未曾預(yù)料到這么多平民會圍在街道兩邊，震驚地盯著窗戶外面，而且跟預(yù)期相反的是，平民們手里拿著的不是各色鮮花，而是腐爛的萵苣、雞蛋、番茄。

    “暴君！去死吧！”

    啪嗒啪嗒。

    “殺人兇手！吸血蛭蟲！”

    啪嗒啪嗒。

    “一對狗男女！祝你們早下地獄！”

    啪嗒啪嗒。

    拉爾斯完全相信，要不是守衛(wèi)隔開街道兩邊，他們早就沖上婚車了。真應(yīng)該提前安排上百人占據(jù)道路。拉爾斯后悔地嘆息，做好了妻子或傷心或發(fā)飆的準(zhǔn)備，然后他看見她機(jī)械地轉(zhuǎn)過來，滿臉懷疑人生。

    “他們哪來這么多不用的蔬菜和水果砸我們的車？”

    結(jié)果第一句是這個。拉爾斯微笑起來，連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微笑。

    “有人會專門收集運(yùn)輸途中腐爛的蔬果，便宜賣了作這個用途的?！崩瓲査菇忉?，換來了她撲哧一聲。

    “所以我們還養(yǎng)活了一個產(chǎn)業(yè)鏈？”

    “可以這么說吧?！彼嘈?，心知自己策劃的完美婚禮已經(jīng)被毀了。

    本來這一天應(yīng)該成為他們?nèi)松凶蠲篮玫幕貞?。光鮮亮麗，歡聲笑語?？墒乾F(xiàn)在……

    “沒關(guān)系啦，別的都很順利不是嗎?！?/br>
    他感覺自己的臉頰被捧住，她眼中的亮點(diǎn)仿佛夜空中最靈驗(yàn)的星星，閃爍著應(yīng)許他的愿望?！拔易鰤舳疾粫氲轿夷軌虼┥线@么美的衣服。我是說，精美刺繡的桑蠶絲綢緞，優(yōu)雅奢華的藍(lán)寶石首飾？哇，簡直是每個女人畢生的夢想。”

    拉爾斯挑眉，“你的語氣聽起來好假?！?/br>
    “哪有?！彼裏o辜地說，“難道我現(xiàn)在穿的衣服不美嗎？”

    當(dāng)然了。一幫高級成衣裁縫精心設(shè)計定制的杰作。配上傳承數(shù)百年的經(jīng)典王室珠寶。世間再也不會有比這更華美的裝扮了。

    拉爾斯捋捋她僅有一束不聽話的發(fā)綹，柔聲說，“你看起來像是油畫里走出來的神女?！?/br>
    “我問的是衣服又不是人。”理婭抱怨。但通過她上翹的嘴角，拉爾斯能看出她心情很好。

    婚車?yán)@著市區(qū)里打掃得嶄新的寬街行駛一圈，最終抵達(dá)了一處偏僻的教堂。按理說，王室婚姻儀式都是在王宮主教堂舉行，但理婭對那里仍有邪神陰影，于是他們就定了一家市郊的教堂。

    下車時，拉爾斯站在地上伸手，很紳士地把理婭牽下來。兩人親眼看見婚車外部沾滿爛菜葉子和臭雞蛋，番茄汁還在滴滴往下淌，理婭第一個笑得前仰后合。

    世上恐怕沒人能有他們這樣的婚禮！

    “不過人們遲早會明白真相的?！?/br>
    走到肅穆的教堂前，理婭側(cè)頭看著他，蔥白五指絞緊他的手。

    “你會是一個賢明的王。”

    “謝謝。”拉爾斯心中涌起巨大的暖流，他不得不站著消化一會，然后輕聲說，“我們進(jìn)去吧？”

    理婭點(diǎn)頭，迫不及待拉著他進(jìn)去了。

    儀式小而私密。只有寥寥幾個值得信任的人參加。當(dāng)拉爾斯把祖?zhèn)鹘渲柑椎嚼韹I手上，他瞥見自己的秘書坐在最前排，像是剛把女兒嫁出去的老父親一樣偷偷抹眼淚，還對旁邊無動于衷的御衛(wèi)隊隊長低聲斥責(zé)，“凱奧，噢，你真冷血！”

    “我只是看不出哪里值得感動。”

    “你看不出哪里值得……？這可是陛下第一個不以下藥為目的相處的女孩子！”

    拉爾斯用力咳嗽一聲，阻止了臺下的對話。他尷尬地看向半精靈。對面的她似乎沒聽到，抑或毫不介意，笑盈盈地注視他。

    “人類的神明證婚完成了?，F(xiàn)在該輪到精靈的神明了?！?/br>
    拉爾斯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上次結(jié)婚的時候也是這么cao作，先由一名牧師代替人類的神明為他們證婚，然后牧師離開，理婭開始祈求精靈的神明的祝福。這次她還準(zhǔn)備了一些祭品，放在小高臺上，雙手合十祈禱。

    她是把雙手貼在臉邊的，閉著眼睛像是在睡覺，側(cè)著枕自己的雙手。

    拉爾斯有趣地觀察她，直到她睜開眼睛。

    “怎么樣？”

    “智慧之薩約娜和勇氣之卡戈松雅祝福了我們的結(jié)合?！崩韹I說，“但她們也表達(dá)了遺憾和失望，說，還以為我的前夫是個值得相守的人。”

    拉爾斯大笑起來。

    半精靈有一套辦法跟更高等的存在溝通。這一點(diǎn)他深信不疑?；蛟S所有的精靈都有如此能力。但這種深奧的聯(lián)系跟人類召喚神明又不同。更加疏遠(yuǎn)。更加親密。

    他攬過半精靈，笑著說，“我不清楚你的前夫怎么樣，不過你的現(xiàn)任想與你白頭偕老，永不分離?！?/br>
    “我知道。我也愿意。”

    在這一天，再多甜言蜜語也不為過。

    兩人交換了永恒的誓言，離開教堂后回到王宮。一場盛宴連同滿堂賓客在等著他們。

    拉爾斯挽著理婭走到餐桌盡頭的路程中，可以感受到多方視線都如膠水般凝聚在理婭身上，尤其是男人們眼中的火焰，幾乎要讓他們周遭景物熊熊燃燒起來。這讓他驕傲地挺胸，卻又嫉妒到心臟突突痛。他被迫坐下來，輕輕吸氣掩飾自己的心情。

    他有一個美貌絕倫的妻子，接受她必定吸引無數(shù)矚目的現(xiàn)實(shí)吧。

    理婭倒是完全沒有被困擾的樣子，興致勃勃地開動了。拉爾斯看到她直沖熟食盤而去，就著紅酒吃rou吃得很開心。他把目光轉(zhuǎn)向一群涌過來敬酒的貴族們，扯上假笑應(yīng)付，同時注意到議會只來了一個人。

    妮莎。

    光是默念著這個名字，拉爾斯就感覺腸子抽搐。妮莎對他而言，跟議會其他人完全不一樣。他不想徹底壞了心情，盡量避免跟妮莎的視線相接觸，但仍免不了看見她過來。

    “祝賀你找到另一半，孩子?！苯鸢l(fā)議員微笑道，“那個奴隸看著真是開心呢。也對，終于擺脫低賤的身份，跨入最上層的社會，沒有比這更高的成就了?！?/br>
    她懂什么，這樣隨意揣測理婭的動機(jī)。

    拉爾斯厭惡地移開眼，望著附近的半精靈接受王公和高官的敬酒，咕嚕咕嚕把一整杯紅酒灌下肚，他突然有些憂慮。

    希望理婭不會喝多……

    “怎么樣，”妮莎的聲音喚回他的注意，她的笑容依舊和藹可親，“你現(xiàn)在婚也結(jié)了，鬧也鬧夠了，是不是該做點(diǎn)正事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崩瓲査箯牟妥郎暇玖艘话亚嗵嶙樱掏探榔饋?。

    妮莎嘴角弧度有點(diǎn)凝固了。

    “你和那個奴隸的結(jié)合，原本就是不合理法的，因?yàn)樵趥鹘y(tǒng)的貴賤通婚當(dāng)中，后者無法獲得身份?！?/br>
    妮莎頓了頓，又說，“但議會沒有反對，因?yàn)檫@是小事。真正重要的事，是目前已經(jīng)逼近班西堡的軍隊的部署。你早在叁天前就應(yīng)該提交攻城方案了?！?/br>
    拉爾斯繼續(xù)吃提子，沒有說話。

    自他從議會那里接下攻陷反抗軍的任務(wù)，他一直有意表現(xiàn)得難以捉摸。既不能太早提供解決方案，讓人驚訝于他真實(shí)的能力，也不能毫無頭緒，以至于失去利用價值。他要說服將軍們聽取他的策略，確保議會看到一些進(jìn)展，但礙于他年輕人“貪玩”的本性，中間總是磕磕絆絆，出點(diǎn)紕漏。

    其實(shí)，軍事提案早就完成了，他遲早會交給議會的。而且就是這兩天的事。雙方的沖突也不能再拖了。反抗軍必須假裝戰(zhàn)敗，才能方便他進(jìn)行計劃的下一步。不過議會并不知道這些，他還是該怎么樣就怎么樣。

    見他遲遲不回復(fù)，妮莎的聲音冷了下來。

    “別以為我的耐心是無限的?！?/br>
    “當(dāng)然不是?！崩瓲査固鹧燮?，“在所有的議員中，我唯獨(dú)在你家里生活過。那么些年相處下來，我能不清楚你什么德行？”

    他并沒有控制語氣里的譏諷。但他終于肯交流，妮莎反而表情柔和下來了。

    “抱歉，我無意給你太多的壓力?！蹦萆瘻睾偷啬曀?，“你今年才二十歲，有些不知輕重也是正常的，但別忘了，我對你寄予厚望，因?yàn)槲抑滥闶且粋€充滿潛力的、聰明能干的青年?！?/br>
    來了來了。她的招牌話術(shù)。拉爾斯不動聲色地抿了一口酒，決定還是看準(zhǔn)機(jī)會退讓一步，放下杯子，滿臉抱怨。

    “能不能別催我了！最近好多煩心事，又要準(zhǔn)備婚禮，又要照常工作，還要研究那什么破戰(zhàn)爭提案，就不能給我一天喘息的時間嗎！”

    妮莎聞言露出復(fù)雜的神色，難以相信他態(tài)度這么幼稚，但他們卻偏偏需要他的幫助。

    不說別的，他有辦法讓各大領(lǐng)主旗下一團(tuán)散沙的軍事將領(lǐng)們俯首聽命，聯(lián)合起來，這已經(jīng)是足夠出人意料的才能了。

    她掃視拉爾斯皺成一團(tuán)的俊臉，輕聲說，“別耍小孩脾氣。其它事情可以緩一緩，軍隊的要務(wù)卻是燃眉之急，必須率先解決。我希望你最晚明天下午把提案給我，不要再拖延了，明白了嗎？”

    拉爾斯不情不愿地點(diǎn)了頭，感覺自己的下巴被扳住，微微抬起，迎上一張溫柔的表象和承諾。

    “做好這個任務(wù)，你會得到獎勵的，孩子。”

    “嗯嗯。”拉爾斯敷衍道，眼角余光追隨席間的半精靈，見她突然起身，帶著一絲醉態(tài)走向守衛(wèi)，說了幾句話，接著守衛(wèi)轉(zhuǎn)身作引路的姿態(tài)，她就跟著守衛(wèi)離開了。

    這是要去盥洗室嗎……？

    下頜突然傳來一陣鈍痛感，拉爾斯困惑地回過神，見妮莎笑瞇瞇的，手上的力道卻明顯加重了許多。

    “為了保證你不會再被分散注意力，耽誤要事，我?guī)湍阆肓藗€辦法?！蹦萆?，“在交上完整的提案之前，你，將不能再見到你的新娘。”

    他不能再見到理婭？

    拉爾斯懵了懵，緊接著反應(yīng)過來——

    是那個守衛(wèi)！

    他驚得當(dāng)場彈射起來，卻被一只手狠狠按回座位上。周圍還有幾百名賓客，拉爾斯卻顧不上那么多，破口大罵：

    “妮莎！你他媽把她怎么了！”

    “我可不記得議會是這樣教養(yǎng)你的?！蹦萆此瓶鄲赖卣f道，“況且那個奴隸也沒怎么樣，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傳送到議會大廈了。至于我們的人會如何招待她嘛……”

    拉爾斯聽出她話語中的意味深長，一下子癱軟下來，滿身冷汗。

    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粗心大意，明知道議會詭計多端，還不多加防范，導(dǎo)致理婭現(xiàn)在被抓去議會的地盤……

    等等。

    拉爾斯突然頓住，感到一絲古怪。

    今天可是國王的婚宴，整個族群難得一見的盛事，所有王公貴族都不遠(yuǎn)千里，趕來王宮祝賀，而議會之所以只有妮莎來參加，是因?yàn)槊仿遄罱眢w不舒服，一直待在宅子里休養(yǎng)，厄拉恰好帶著弟弟出城了，并且議會大廈必須有人留守。

    也就是說，此時此刻的議會大廈只有一個人：曼尼斯，議會里最弱的那位。

    拉爾斯回憶起半精靈劍姬叁兩下把梅洛打得滿地找牙的事實(shí)，再看看掩不住得意笑容的妮莎，拉爾斯陷入了沉默。

    希望曼尼斯不會被……虐得太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