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薇也拿著壽桃包，但她沒吃。她是雪狐，對壽桃包這種素食她一向興致不高。

    “我生氣啊是因?yàn)槲乙郧按哪谴遄犹F了，不是那種吃不飽穿不暖窮，是那種不把人當(dāng)人的窮?！?/br>
    “村里人吃孩子，吃老人，吃土，吃石頭，什么都吃。我爹娘拿我換了鄰家婆婆，婆婆家兒子暫時舍不得吃我，我就被養(yǎng)在鄰居家的羊圈里。我爹娘當(dāng)晚就劈了婆婆一臂燉了湯，那湯香得村里人都紅了眼。我從墻縫里看見婆婆還活著，只希望她馬上就能死了。”

    “不死，婆婆還得被活生生劈下另一臂來?！廊藃ou放不住，菜人都得盡量?；睿媚茏宺ou可以多擺幾天。”

    荷花說著，又拿起一個壽桃包塞進(jìn)自己嘴里，大口吞下。謝薇卻是青著臉，看上去馬上就會吐出來。

    “來到這兒我時不時會想，如果那時候，我手里有一個壽桃包……不，只是一塊灰面也好，是不是婆婆就不會少那一臂。”

    “我也會想，要是我能有一小兜豆子，我爹娘是不是就不會把我當(dāng)菜人賣出去了?！?/br>
    荷花說罷搖搖頭：“這些都是我瞎想的，與你無關(guān)。我只不過是遷怒于你才和你打起來，這是我的不是?！?/br>
    謝薇沉默了兩秒，她張開嘴，把手里的壽桃包塞了個滿嘴都是。

    用力地咀嚼，吞咽。吃完壽桃包的謝薇深吸一口氣，這才去看荷花的臉：“你說得對，我不該沖食物撒氣。這包子，好吃?！?/br>
    荷花一愣，復(fù)而一笑。她笑起來眸子亮晶晶，頰邊還有嬌嬌甜甜的小梨渦。這可比她撓人的時候好看多了。

    于是謝薇也笑了。

    荷花改名合.歡是在那不久之后的事。

    “你不是說荷花這名字俗氣難聽么？怎么我改名你還不高興？”

    “我哪兒是不高興？我只是……只是有些不習(xí)慣罷了?！?/br>
    私心里，謝薇其實(shí)是覺得比起合.歡樹來，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更適合荷花些。但荷花自己喜歡合.歡這名字，她總不好敗荷花……不，是合.歡的興致。

    “meimei們！瞧瞧jiejie這回給你們弄來了什么？”

    三卷鮫綃凌空拋出，瞧著師叔從情頭那里弄回來的寶物，謝薇和合.歡都張大了嘴巴。

    “這、這是穿在身上就能加速修煉的鮫綃?。恳痪眭o綃價值幾萬靈石，這里得值多少錢啊！？”

    師叔見謝薇和合.歡面無喜色，摘下耳朵上的琉璃耳墜和手腕上的寶珠手鐲，耳墜給了合.歡，手鐲給了謝薇。

    “哈哈哈，你們這些小的可就別管這些了！今日盡管熱鬧就是！”

    手里沉甸甸的，謝薇和合.歡對視一眼，哪里不明白這些精美的器物首飾與那價值萬金的鮫綃需要師叔付出多大的代價。

    媚宗女修最值錢的就是一身媚骨，一副皮囊。宗門上下幾千人所用之物，無一不是用媚骨與皮囊換來的。

    是的，媚宗上下養(yǎng)著成千上萬被媚宗女修順手撿回來、救回來的女嬰、女童、少女、婦人、老嫗。而這里的每一個女子，又都得吃穿生活。

    媚宗女修倒也沒有刻意只救女子。著實(shí)是香火精貴，男嬰男童便是被拋棄也總有人撿回去養(yǎng)，少年青年與老者只要肯干活兒也不至于找不到一口吃食。女兒家若是沒生在較為富裕的家庭，基本都會被當(dāng)成累贅。

    媚宗女修幾乎個個都是被撿回來救回來的。正因如此，深知同類活到現(xiàn)在有多么艱難的媚宗女修對待每一個同類都會傾盡最大限度的善意。

    不管有沒有靈根，不管是不是修仙的材料。媚宗女修撿孩子救人從不看這些。

    愿意跟著媚宗女修回媚宗的，媚宗女修就帶著，不愿意到媚宗的，媚宗女修也從不強(qiáng)求。到了媚宗的女子，有靈根地可以選擇入媚宗門下，不愿入媚宗的也可以同其他沒有靈根的女子一樣去伺.候媚宗女修，靠給宗門貢獻(xiàn)點(diǎn)數(shù)來過上安定的日子。

    媚宗為什么不教習(xí)最基礎(chǔ)的清塵訣、清體訣與避水訣？因?yàn)槊恳粋€媚宗女修都清楚：媚宗少一個能伺.候的女修，靠宗門貢獻(xiàn)點(diǎn)來生活的女人們就少一份收入來源。

    為了讓這些手無縛雞之力、不能殺魔獸也不能煉器寫符的女人們賺到貢獻(xiàn)點(diǎn)，為了不傷害到這些女人們的自尊，媚宗女修人人生活起居全數(shù)交給他人伺.候，自己十指不沾陽春水。

    取而代之的是媚宗女修們能從情頭身上榨取多少就榨取多少。

    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修真界以強(qiáng)為尊。為了今后能有姐妹成為只靠硬實(shí)力便登頂修真界頂層的狠角色，不管是奴顏婢膝也好，以色侍人也罷，媚宗女修們都會去做。

    并且，不后悔。

    媚宗在世人眼中是不堪的窯子，但在姐妹們的眼中，媚宗是家，是有家人所在的家。

    是她們漂泊靈魂唯一的歸處。

    順著謝薇的神識，在謝薇的識海中看見她如何在鳳凌空面前捅了鳳常鳴的和尚雙手合十，閉上了雙眼。

    “阿彌陀佛?！?/br>
    世間事因果層疊，小狐、不，謝施主殺生是惡，參與覆滅媚宗的鳳常鳴卻也是自作惡因受其果報(bào)。

    “誰??？”

    聽到和尚這聲宣佛，謝薇突然回神。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的她猛然睜眼，鼻尖卻正好懟在和尚胸.前的溝里。

    臥槽！！

    和尚睡在朝外一面，謝薇被攔著沒法跳下床去。她被驚得一蹦起來腦袋就撞上了床頂，床頂“咚”的一聲很堅(jiān).挺的沒破，謝薇的腦袋上倒是腫起一個大包?？磥砥桨部蜅５难b修是挺真材實(shí)料的。

    被謝薇彈出她的識海，和尚也跟著醒了。他坐起身來盤腿面向謝薇，雙手合十問：“施主，貧僧要如何做你才愿意放棄報(bào)仇？”

    謝薇一噎，端出假笑來揣著明白裝糊涂：“大師說什么呢？我修為如此低微，如何敢妄想報(bào)仇？”

    “施主不用瞞我，我方才都看到了?！?/br>
    謝薇笑臉一僵，直想再把對自己下毒的鳳常鳴捅個十刀八刀。

    “……大師，非禮勿視這道理您不會不懂吧?！?/br>
    “施主莫要岔開話題?！?/br>
    對著油鹽不進(jìn)的和尚，謝薇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要她放棄報(bào)仇？除非害媚宗覆滅的罪魁禍?zhǔn)锥妓拦饬恕?/br>
    媚宗是她這輩子第二個家。要不是有這第二個家，她在第一個家破碎時就已無法保留人性。她與合.歡還處在師尊與師叔們的羽翼下時便發(fā)誓即便拼上性命也要守住媚宗。

    然而她既守不住媚宗，也守不住合.歡。如果她不報(bào)仇……她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可她能對和尚瞎說這種大實(shí)話么？

    “……大師既然看到了，那你便說說我若是不去復(fù)仇，是不是背信棄義，忘恩負(fù)義？”

    對不起，她能。

    和尚又不是她什么人，她憑什么顧忌和尚怎么想？

    她本就打算和和尚分道揚(yáng)鑣，這分不成道，一拍兩散也一樣是種方法。

    “出家人不是講求因果？滅我宗門是因，我報(bào)復(fù)可是正當(dāng)?shù)墓??；钊瞬荒芤膊辉撎嫠廊嗽徍θ说娜耍端酥贿^是刀沒扎在自己身上自己不覺得疼的假慈悲。”

    “大師，你要我不復(fù)仇，那你怎么不阻止那些人滅我宗門？”

    第26章

    “……”

    和尚斂眉沉思,不置一語。

    謝薇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流連過他繃緊的唇線，充滿惡意地想和尚這樣沉吟著，是不是在思考如何反駁自己。

    可他能反駁她的話無非就那幾句。諸如電視劇電影里胡子眉毛一把抓的老和尚們最喜歡念叨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還有他沒法阻止媚宗被滅是因?yàn)樗恢烂淖跁粶?，不知道的事情要怎么阻止?/br>
    “貧僧……并不知道施主的宗門會被滅。”

    瞧,她想的一點(diǎn)兒都不錯吧？接下來和尚就該說——

    “倘若貧僧知道有人要滅施主宗門,貧僧定當(dāng)全力阻止?！?/br>
    謝薇眼皮一跳。

    和尚在她面前雙手合十，低眉垂眼：“施主莫要誤會。貧僧這么說并非為了安慰施主好讓施主放棄仇恨不再添殺孽?！?/br>
    “事實(shí)上,倘若貧僧真能阻止施主宗門被滅，那也不會是為了施主，為了施主的宗門,為了世間生靈,或是為了讓覆滅施主宗門的人不犯殺孽?！?/br>
    “貧僧一定是為了自己?！?/br>
    明明是那樣溫厚寬和的嗓音，傳到謝薇的耳朵里卻自帶了常人不可企及的神圣尊貴。

    淡淡的佛力從和尚的體內(nèi)透出，形成些帶著悲憫與開悟的佛光。

    “生死平常，有如水中泡沫。貪嗔癡三毒越積越重,越多越苦。唯有放下才能超脫,放過他人既是放過自己?！绻沁^去,貧僧必然會如此勸解施主吧?！?/br>
    和尚搖搖頭：“但，這是錯的。”

    何為佛？佛為何？何為戒？戒為何？

    同樣的問題,和尚在佛母的面前悟出了一個答案。他以為這個答案就是全部。

    然而方才聽了謝薇的話,他乍然悟出了下一個境界。

    “佛弟子戒貪戒嗔戒癡，那是為使自己升華而戒。然,予己之戒不應(yīng)予人?！?/br>
    謝薇：“？”

    大師,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說話可不可以直接點(diǎn)？

    興許是從謝薇的眼眸中讀出了她的心思，和尚微微軟了眉眼,朝她淡淡一笑。

    “為佛者，應(yīng)憫天下蒼生，世間萬物。施主的嗔，施主的怒皆是源自于對親友手足的愛重。若一味認(rèn)定施主的嗔怒是錯，豈不是否定了施主愛重手足的心？”

    “我等佛弟子勸人向上，為人解憂，為的是能夠渡眾生至沒有痛苦的彼岸。若是不能體諒他人彼此愛重的心，只是高高在上地認(rèn)定誰是‘對’，誰是‘錯’，要把所有不合自己心意的‘錯’盡數(shù)消滅，這如何能稱之為‘佛’？”

    “施主說得對。不憐憫他人的痛苦，要求痛苦的人慷慨，那不是慈悲。是假慈悲?！?/br>
    謝薇：“……”

    她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和尚說這么多的話?。∵@特么一番話加起來比她之前從和尚嘴里聽到的所有話加起來還要長吧??？

    虧她一直以為和尚是那種寡言少語類型！

    “沒想到大師你還挺上道的嘛……”

    “‘上道’？貧僧的道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達(dá)到‘上’的程度?！?/br>
    瞧著和尚又朝自己低頭一鞠，謝薇啼笑皆非。

    可能是被電視劇小說毒害多了，一說到和尚兩個字謝薇就想到王八念經(jīng)不聽不聽。她還當(dāng)和尚也是那不懂愛的法海，做人做事都是“以老子為準(zhǔn)”各種蠻不講理。她說她要報(bào)仇，和尚就跳出來站在道德高地上向她開炮，朝她嗶嗶什么仁義道德。

    可仁義道德是留給人用的。謝薇沒法對著不講仁義道德的畜生仁義道德。

    她不是一笑泯恩仇那種料，哪怕再輪回三輩子也做不了圣母。和尚要想百分之百阻止她復(fù)仇，那就只能殺了她。

    她本也是打算直接這么告訴和尚的。

    天知道和尚一開口就對她說了這么多佛偈……等等這是佛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