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兒不快蹭他下，后才收手，牽著它走進小巷里。

    民巷窄，擠擠挨挨堆著些雜物，行人更少，比之走在沿河寬道上清凈得多，霍沉斂神想著事，不知走了多長時候，回了神，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眾多巷道間走著。

    像是……又不知不覺迷了向。

    有人臉色垮下幾分，直走去前方岔口處。

    墻垣內(nèi)搭著木香花架，生得茂盛，眼下正當花季，一大叢墜來巷外。他觀望會兒，忍不住偷偷摘下朵牛乳黃的木香兜進袖中，再才拐向右側(cè)。

    長巷花香馥郁，霍沉這回總算擇對方向，還未出巷便見到巷外柳下拴著條老黃狗。

    回宛陽許久，他竟連狗也認得不少，知道這惡犬就養(yǎng)在木作坊后頭，余下的路也一并曉得清楚。

    惡犬也不愧為惡犬，原本還好好兒的趴在地上，這時一見人，猛的蹬起身 ，狂吠起來。

    霍沉不怵它，依舊走得端閑——誰教它身上綁著根三尺長的粗繩。何況他再走兩步便發(fā)覺黃狗并非沖著他吼，而是沖著寬巷上的來人。

    覺察到這里，霍沉腳步放緩，漸漸停下，離巷口約莫還有三步之遙。

    只聽寬巷上黃狗狂吠，隱約蓋過木棍轟然倒地的聲音，再之后，巷口跌跌撞撞跑來個素衫少女。

    驟見一人一馬，少女嚇得驚叫聲，后背貼去巷壁上。喘息未定，便認出牽馬兒的霍沉，登時睜大眼，卸下防備：“是你。”

    疑惑于她口吻中的幾分熟稔，霍沉不做聲。

    少女品出他眼中的冷淡，盡力放得鎮(zhèn)定，提醒他：“阿約jiejie，上元夜……船上那個?！?/br>
    霍沉有了點印象，替郁歡冠上“她meimei”以及“郁老先生孫女兒”的頭銜。

    常人到這時候都該問上句出了何事，偏霍沉并非等閑之輩，板著臉又不做聲。

    若不是郁歡見識過他在元夕夜里獻殷勤，這時定想不出他這副冷臉能做出那等靦腆舉動……郁歡定神，收回發(fā)散開的思緒。

    那條惡犬還狠聲嗚咽著，繃著繩，似與寬巷上的人有著血海深仇，郁歡心有余悸，朝霍沉指了指巷外：“適才霍遠跟著我，我用jiejie教的法子把他弄倒……你若管他，就瞧瞧罷?！?/br>
    說罷，牽著裙擺跑開。

    霍沉鳳眸微瞇，等上會兒，牽馬出了巷。

    木作坊后堆有好些廢料，今半數(shù)倒地，醉醺醺的霍遠便躺在幾根朽木旁，手中酒囊傾倒，澆了一地的酒。

    霍沉居高臨下走近他，擋去霍遠頭頂?shù)墓?，陰影中，霍遠眼神惚恍，神情混沌，久握在酒囊上的手覆去眼上揉了揉，沒再抬開，只暈乎乎呢喃兩聲。

    “盈盈……”

    霍沉聽清，驟然色變，冷著臉警告他：“你不配叫她?！?/br>
    霍遠笑咧咧，偏要和他作對，無賴似的接著叫：“盈盈盈盈盈盈盈盈……”直到叫夠才松開手，對上霍沉冷厲的眼，笑意慢慢消退。

    想到什么，他艱難扶坐起身，看向素衫少女消失的巷角，悵然若失地嘀咕聲。

    “又走了……”

    忽爾，霍遠痛苦抱緊頭顱，匐到膝上，在無人的空巷中涕泗橫流。

    霍沉平靜看著撒酒瘋的人，只聽他邊哀號邊胡亂念叨：

    “全走了全走了，是我殺了他們……”

    “你殺了誰？”

    霍遠松開自己，側(cè)過身，懵懵怔怔撿起傾倒大半的酒囊，仰面灌下僅剩的丁點兒，臉上也澆了不少。

    他醉得厲害，不修邊幅到鄙猥邋遢的田地，聽了霍沉的疑問，不顧烈酒灼嗓，啞聲道：“我殺了我母親……出生時就殺了她，我恨她生我來這世間。”

    “嗝，”他打了個酒嗝，又笑，“還殺了我兄長，他落水時我就在一旁，以我水性，救他輕而易舉，可我眼睜睜的，扶著闌干、隔著雨幕——看他掙扎，聽他呼救，最后一點一點地沒入江底?！?/br>
    只聽前幾句時，霍沉尚將這話看作是瘋話，可越聽，越不像是發(fā)酒瘋有的話。

    霍遠說得自己牙關(guān)顫了顫：“我恨他甚么都像父親，而我同他們隔著天塹，永不能和他們站到一處?！?/br>
    日和風暖天，霍沉卻發(fā)了冷。

    世人只知霍逾是雨夜墜江身亡，斷乎想不到他也在至親之人面前有過一線生機。

    霍遠又說起來：“還殺了我父親，霍逾沒了，他也猝然病倒，而我霍遠只懂氣他慪他，尚不及鮑聰?shù)盟麣g心，是我活活兒氣死他的！”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仰臉看霍沉：“還殺了我發(fā)妻，夏日里我拖她去酒池云雨，在那兒害死了她腹中的胎兒，也害死了我的第一個孩子，她因我落下病根兒……”

    霍沉臉色愈發(fā)陰沉，料到他接下來該數(shù)去誰頭上，冷喝聲：“夠了?！?/br>
    狗吠聲都被他喝停，霍遠咂巴聲，低喃：“我兒不喜聽狗叫么？”

    知他是在借酒裝瘋，霍沉攥緊韁繩：“為何與我說這些？”

    今日所說，句句皆是肺腑隱秘之語，倘霍遠真是個酒后栓不住話的，這些事恐怕早不是秘聞。

    霍遠渾渾噩噩擦了把臉，酒淚相摻，沾濕衣袖，癡笑道：

    “想你殺了我?！?/br>
    “你不像尋死之人?！被舫链链┧?。

    “是，可我活不了多長時日了，他們都想殺了我……”他神神叨叨起來，“我看見了，他們都發(fā)了病，都在夢魘，眼里全是殺意，他們都想殺了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