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95
潛逃一個多月,方世寶終于落網(wǎng)。 彼時,陸元元的外傷已經(jīng)大致康復(fù),但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沒有絲毫改善。 她額間有一道長長的疤痕,又因怕水,拒絕洗漱清理,以至于顯得越發(fā)邋遢猙獰。 方唐再一次看到她,有些心驚,這幾乎與街頭瘋婆子無異。 不過,并非全瘋。 她對方文秀惡語相向,清楚地記得——你兒子害我!也記得每一個人,卻統(tǒng)統(tǒng)不愿意見。 方唐不禁感嘆,陸元元最后的驕傲和斗志徹底折損在這次車禍里。 一切塵埃落定。 方文秀接走了舉目無親、積蓄全無、精神失常的陸元元,承擔(dān)起養(yǎng)育和照顧之責(zé)。方世寶背負(fù)小圓滿所有債務(wù),并判刑三年。 法庭上,方唐印象最深的是—— 當(dāng)方世寶被問及,跳河后為什么先撈箱子不救人? 他答:“我膽小貪財,比不上陸元元膽大精明,聽說她卷錢跑路,我等同于溺水之人。我一心想著自救,想撈起那只箱子,因為里面是我入股小圓滿的資金,更是我舅舅大半輩子的血汗錢。我沒什么本事,從小到大一直靠長輩,突然投資做了老板,突然發(fā)現(xiàn)被坑……我好想把錢還給舅舅,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 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 這種美好奢望,方唐聽罷暗暗哂笑。 想你舅舅還是你舅舅?做夢! 擔(dān)心方老師對方文秀母子起惻隱憐憫之心,她決定把人從東隅鎮(zhèn)接到桑榆市生活。 方文華有些不樂意。 他說:“我一個糟老頭子,跟你們年輕人一塊生活,不同步,不習(xí)慣,不方便。” “需要什么同步、習(xí)慣與方便?” 方唐瞥他一眼,語氣淡淡,“屋子很寬敞,你要教書,我要開店,一天到晚相處不了多少時間,基本可實現(xiàn)互不干擾?!?/br> 原來沒什么交集,方文華越發(fā)抗拒。 “那我去桑榆干嘛?東隅鎮(zhèn)我生活了大半輩子,一切都挺好?!?/br> “哪里好?” “山山水水,風(fēng)俗習(xí)慣,街坊鄰居——” “舍不得meimei?”方唐直接打斷,語氣犀利帶著一絲嘲諷,“還是你那個好外甥?” “……我沒有?!?/br> “今天沒有,明天大概會有。相隔不過百米,抬頭不見低頭見,方文秀一哭二鬧三哀求,你能招架?” 方唐越說越惱火,“你是不是還想幫著她養(yǎng)方世寶,養(yǎng)陸元元,組成四口之家?” 方文華被噎得瞠目結(jié)舌,隨后嘆了老長一口氣。 “糖糖,我不會?!?/br> 他看著女兒,面露愧色,“方文秀知道寶兒借我的錢入股投資后,過來道歉,我沒有接受,也沒有要他們還錢?!?/br> 方唐輕哼一聲,無所謂道:“總歸是你的錢,你打水漂也好,喂狼也罷,我沒意見?!?/br> “那筆錢,我本來打算留給你的?!?/br> “很不需要?!?/br> “我知道?!?/br> 他沉重嘆息,“所以當(dāng)時,我果斷挪作它用,試圖維持家庭和睦?,F(xiàn)在,就當(dāng)是家庭散伙費吧!至此仁至義盡,往后再無瓜葛?!?/br> 仁至義盡,再無瓜葛。 這八個字從方老師的嘴里說出來,方唐特別驚訝。 屋外秋風(fēng)冽冽,吹過巷道門庭,刮起紙片撲棱作響。 她抬眸看去,只見門框上那副大紅春聯(lián),歷經(jīng)歲月的風(fēng)吹雨打,開始褪色,脫落。 下聯(lián)在風(fēng)中招搖,似乎隨時會飄走。 從方唐的角度望過去,只能看到蒼勁有力端正平穩(wěn)的“和氣”兩字。 她雖然很少回來,雖然刻意忽視,但一直知道整句,是“和氣一家生萬?!?。 這是方老師的手筆,是他輾轉(zhuǎn)于meimei和女兒之間,心心念念想要維持的東西。 如今,即將脫落消逝在風(fēng)里。 老方家散了。 方唐輕吁一口氣,笑了笑:“方老師,跟我去桑榆吧!住鳴翠街怎么樣?那兒離縣城高中不遠,你上班還算方便,得閑的時候可以去后園種地摘果,看看mama長大的地方。等退休了,就到甘棠小站幫忙,我打算好好享受戀愛時光,然后生個孩子,也沒多少精力心思坐店,你在那看著,正好?!?/br> 她神色平靜柔和,娓娓道來,卸去了往日的冷淡和疏離。 方文華從聽到鳴翠街開始,內(nèi)心止不住地顫抖,他想起自己的青年時光,想起初遇唐婉,自由戀愛的甜蜜歲月。 女兒描繪的生活場景,真讓人心動。 以前他不敢設(shè)想,女兒會為自己安排養(yǎng)老生活,也不敢想,自己會在女兒的未來規(guī)劃內(nèi)。 此刻,幸福敲響門扉,他抬手抹了抹眼角,笑著應(yīng)下:“好,我跟你去?!?/br> - 鳴翠街81號。 常年安安靜靜的老房子,蓬勃熱鬧起來。 院前籬笆整潔,后院果實累累,舊墻壁修葺一新,里里外外添置了許多新家具。 陽光斜照入走廊,匍匐在人腳邊,舒適又美好。 方文華手握毛筆立于桌前,認(rèn)認(rèn)真真寫對聯(lián)。 秦止水不緊不慢,像伺候老爺子作畫一樣,為老丈人磨墨。 眼看著筆尖蘸墨,隨手腕指尖之力起落提按、瀟灑回轉(zhuǎn),一個渾圓飽滿的點立于紙上。 他忍不住嘴角微勾,想起第一次去方家,進門之前,便細細打量、琢磨過春聯(lián)。 果然是老丈人親筆。 安康二字值千金,和氣一家生萬福,橫批春歸大吉。 寫出這十幾個字的人,沒有辜負(fù)他的印象和期待,在關(guān)鍵時刻,勇敢地選擇了維護女兒。 還不算混。 他如此評價自己的老丈人,隨后發(fā)現(xiàn)稍微一走神的功夫,紙上多出了一點,一橫鉤。 這…… 像是福靈心至,又像是基于了解之上猜測。 秦止水認(rèn)定老丈人會寫下一個安字,然后一筆一劃寫完整句。 緊接著的每一筆,都在印證他的想法。 雪知黎抱著棠梨經(jīng)過走廊,瞧見桌前光景,忍不住打趣:“方老師,怎么又是這句?年年寫一樣的,還沒厭吶?” 方文華嚴(yán)肅認(rèn)真,審視一番上下聯(lián),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后伸手取過一張嶄新的紅紙。 落筆之前,他咧嘴笑:“還是有些不一樣的,且看我這橫批。” 雪知黎一臉戲謔:“這回,不春歸大吉了?” 話落,她饒有興致地停下腳步,偏頭盯著桌面,手指無意識地?fù)芘鴦倧臉渖险聛淼奶睦妗?/br> 后院,秦可觀見雪知黎久久不回。 他思索一會,迅速從樹上跳下來,朝另外兩人招手。 “小唐小謝,前院肯定有事發(fā)生,不是好吃的,就是好玩的,你們要不要一起去?” 方唐聞聲看去,見雪知黎離開沒多久,秦可觀便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樣。 她笑得了然,朗聲答:“你先去,我們摘滿這一筐就來?!?/br> “好吧……” 秦可觀邊走邊回頭,“那你們快點哦!” 謝崇藝坐在樹上,居高臨下視野開闊,看到這幅場景,不由地眉頭一皺,嫌棄起來。 “一個大男人,走路磨磨蹭蹭,幾步一回頭,跟個纏足姑娘似的。” 他冷冷吐槽。 方唐聽到,覺得好笑。 她解釋:“學(xué)弟,等你遇到心儀的女孩,下意識想靠近,卻又不愿表現(xiàn)得太特殊的時候,大概就懂了。” “學(xué)姐?!?/br> 謝崇藝低頭看過來,神情無奈,“你忘了,我不結(jié)婚的,也不戀愛?!?/br> 方唐瞅著他,語氣意味深長:“我以前和你一個樣?!?/br> “現(xiàn)在呢?” 他忽然嚴(yán)肅起來,“真的想好了,要跟秦狗在一起?” 方唐鄭重點頭:“我早就想好了!” 早就…… 這詞,讓謝崇藝唏噓不已。 瞅一眼即將滿筐的棠梨,他直接從樹上跳下來。 “回屋。” 他拎起竹筐,當(dāng)先往前走,“知黎阿觀不在這,那只秦老狗,秦醋狗,用不了幾分鐘,肯定找過來?!?/br> 方唐笑著跟上:“他給方老師磨墨呢,走不——” 開字還沒說出口,男人出現(xiàn)在視線里。 她愣住,隨即嘟囔一句:“秦醋狗?!?/br> 謝崇藝忍俊不禁,抬手拍了拍秦醋狗的肩膀,夸贊:“不錯不錯,這么配合我?!?/br> 秦止水像是什么也沒聽見。 只快步走到方唐身邊,牽住她的手,關(guān)心道:“累不累?” “我不累。方老師寫完對聯(lián)了?” “嗯,寫好了,知黎阿觀在點評?!?/br> “點評……”她笑起來,“什么不得了的對聯(lián),值得兩個吃貨如此,全是山珍海味嗎?” “你看了就知道?!?/br> 好奇心被充分吊起,方唐忍不住加快腳步。 越過廚房,進入客廳,不等靠近走廊一窺真相,方老師不疾不徐的聲音傳入耳朵。 “我沒什么遠大追求,也沒什么驚世才華,只能寫寫‘安康二字值千金,和氣一家生萬福’,頂多換一換橫批,十幾年的春歸大吉,今天有幸,終于可以團團圓圓,我心滿意足。” 方唐聽罷,突然停下腳步,不敢上前。 他竟然又寫這幅對聯(lián)。 但是橫批變了。 置身mama長大的家,父女關(guān)系趨于平和,好友兩三,心愛之人在側(cè),可不正是團團圓圓嗎? 不是春節(jié),勝似春節(jié)。 她滿足喟嘆,正要抬腿往前,大門外突然傳來贊嘆聲。 “好一個安康和氣,團團圓圓!” 秦老爺子笑容滿面,手住拐杖當(dāng)先走來,“方老師喬遷之喜,我?guī)鹤觾合鼻皝碛懕坪?,不介意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