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節(jié)
蕭朔落下視線,平靜拱手。 金人統(tǒng)制擦凈彎刀:“襄王可說了,幾時出戰(zhàn)?” “日暮前?!笔捤返?,“城中尚需些時間整兵?!?/br> “好?!苯鹑私y(tǒng)制盯著他,“你們身份不明,須得留在此處,派人看守。” 蕭朔點了點頭。 “總算還像些樣子……襄王有你這樣的手下,我才信他能奪中原天下?!?/br> 金人統(tǒng)制收回視線,將彎刀回鞘,大步出門,“留下一隊守城,剩下的即刻召齊披甲,日暮前隨我出城襲擊朔方軍,解救主城!” 外面立時有人應(yīng)聲,快步跑著去傳令。 金人尚武,不消片刻,窗外兵戈甲胄聲四起,馬蹄已踏得地面跟著微微顫動。 今日云也寧靜,日頭像被這沖天殺氣所激,移得飛快。 眼看未時已過,申時尚未過完,不知何處開始起風。原本放晴的天色猝不及防陰沉下來,窗外竹片磕碰愈急,冰涼透骨的勁風掃過窗欞,竟像是卷來了隱隱的潮氣濕意。 日光尚未落盡,厚重的陰云已層層疊疊壓上來。 “少將軍當真不曾說錯……雨要來了?!?/br> 白源將嚇昏過去的龐轄拎到一旁,走近了低聲道:“殿下,金人出兵了,我們動手么?” 蕭朔立在窗前,覆住右腕間云瑯那一副袖箭護腕。 護腕的玉質(zhì)微涼,瑩潤通透,貼在掌心。 蕭朔將那一塊玉按得溫了,收回手,扣合腕甲:“等?!?/br> “是?!卑自磻?yīng)了一句,又忍不住低聲問,“等什么?” 窗外勁風愈涼,蕭朔按上劍柄,靜了一刻:“人心?!?/br> 白源微怔。 應(yīng)城城墻之上,已然一片慌亂。 連斟看著出城的拐子馬,心頭焦灼:“誰叫他們出城的?為何沒攔住他們,文曲在干什么?!” “不清楚?!彼砼?,暗探瑟瑟跪在地上,“我們本想入城探查,卻被朔州城守門的兵士攔了……” “他們攔你們做什么!” 連斟寒聲:“你不曾亮出王爺信物?” 暗探苦著臉:“亮了,只是不準進……” “文曲瘋了?”連斟愕然,“只是政見不同,熬過這一段,又不是不準他回京施展他的本事——” 話說到一半,連斟臉色忽然徹底慘白下來。 文曲老成持重,是襄王多年心腹,縱然再不滿退守北疆的安置,也不會這般不知輕重。 楊顯佑不會不知輕重……可如今的朔州城,卻不準有襄王信物的人進了。 朔州城內(nèi)早已無平民百姓,金兵的拐子馬幾乎傾巢出了城。 如今在朔州城里的,倘若不是金兵,也不是文曲…… 不是金兵!不是文曲! “快!”連斟目眥欲裂,轉(zhuǎn)身撲回去,“將城中青壯聚集起來守城,將他們的妻兒父母綁了,壓上城頭!” 他急得火燎房頂,抓了人去稟報襄王,正要去安排兵馬,忽然聽見城外隱約傳來的聲響:“什么聲音?!” “塤聲?!?/br> 暗探臉色也蒼白:“陰山里來的,怕是有幾十只、幾百只,風朝我們這里刮……” 塤幾乎是北疆最易得的樂器,用陶土燒也行,石頭、骨頭也一樣能做,一只手就能拿過來,幼童玩耍間也能輕易學得會吹奏。 陶塤清越,石塤蕭瑟,骨塤嗚咽凄涼,散入卷地勁風。 “《秦風》?!?/br> 暗探顫聲道:“《無衣》……” 坎坷傳了千年的古曲,塤聲散在風里,春雷在壓城云層間轟隆滾動。 塤聲,接著又匯進人聲。沙啞低沉的人聲,像是泣血,卻又蒼勁得仿佛沒有任何東西能壓得住。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 …… 與子同仇。 應(yīng)城內(nèi),被倉促捆縛驅(qū)趕的百姓踉蹌著,跌在地上,跌進由霖雨前這場風送進來的厚重古謠里。 退讓,退讓,退讓。 退無可退,還在忍,還在忍。 忍到流離失所,忍到國破家亡,忍到連反抗也不會,將命交到人家手里! 一樣要死。 一樣要死! 筋骨單薄的少年人低聲嘶吼,在塤聲里紅了眼睛,死命撞開兇神惡煞的官兵:“刀來!” 官兵臉色驟變,正要厲聲呵斥,已被破舊的鐮刀狠狠沒入胸口。 有人沖上來,用拳頭去砸,用牙齒去咬,狠狠撕去他身上佩刀,拋給方才高喊的少年。 其余衛(wèi)兵尚不及反應(yīng),要拔刀壓制時,已被赤手空拳撲上來的人群徹底淹沒。 塤聲高昂凄厲,竟仿佛響遏行云的號角,繚開沖天戰(zhàn)意。 雁門關(guān)下,白磷火石刺破陰沉天色,承雷令炸開胸中淤滯的悲憤積郁,人人倏然抬頭,牢牢盯住那一片熟悉的亮芒。 明光駐霜刃,流云動風雷。 拐子馬已盡數(shù)出城列陣,金人統(tǒng)制遙遙看見那一道火光,心頭驟寒,下意識便要傳令回撤。 撥馬回頭時,朔州城頭之上,已不見了金軍大旗。 第一百四十五章 雁門關(guān)外, 一支金人大軍正直奔應(yīng)城,片刻不停地策馬疾行。 “快……再快!” 龐謝狠狠揮鞭,將馬催得血痕累累,仍不敢停下:“再快些!” 風卷來隱約血的氣味, 混著悲涼蒼勁的《無衣》古戰(zhàn)曲, 吹過雁門關(guān), 吹得他徹骨生寒。 ……哪怕再拖一日! 再多拖延一日,他搬來的救兵便能趕得及從容布陣。侵略如火, 這一支鐵浮屠最擅正面沖鋒,若能趕到, 定能解得應(yīng)城之圍。 偏偏應(yīng)城就在眼前,竟還是打起來了! 龐謝心中焦灼,死死咬著牙關(guān), 同金人主將高聲催促:“絕不可駐馬!還來得及, 你們的王帳鐵騎,你們的皇長子都在應(yīng)城里……” 金人主將臉色一樣難看, 握緊馬韁, 點了點頭。 白草口雖然險峻, 卻是奔應(yīng)城最近的一條路。斥候已再三探查, 只在此處發(fā)覺了一隊往寧武去的蹄印,未見伏兵,只要加緊通過,就還來得及趕到應(yīng)州城下。 鐵浮屠在疾馳間變隊, 浩浩蕩蕩涌入白草口。主將舉起腰刀, 正要下令疾行過關(guān),瞳孔忽然狠狠一縮。 龐謝見他遲疑,急回頭問道:“怎么了?!” 他沒有聽見回應(yīng), 也已用不著回應(yīng)。 龐謝攥著韁繩,視線盯在陰沉半空,胸口像是破了個窟窿,心向下探不見底地墜沉下去。 磷火的亮芒,像是被雷聲召來的凌空電閃,行在密不透風的壓城黑云中,曜得人眼前一片茫茫白光。 戰(zhàn)馬凄厲長嘶,踏地生塵。 原本尚在疾馳的鐵浮屠,第一次不等主將下令,竟叫恐懼挾上心頭,不由自主勒緊了手中韁繩。 “白磷火……承雷令。” 金人主將低聲道:“你不曾對我們說,此行會碰上云騎?!?/br> 龐謝定定看著仍一片平靜的山坡,耳畔嗡鳴,冷汗順著額角淌下來。 沒人會想碰上云騎。 大軍已入白草口,內(nèi)闊外狹,退無可退。 赤色焰紋的浮屠旗叫勁風一卷,幟尾抽過龐謝臉頰,火辣辣一道血痕。 龐轄打了個激靈,倏而醒過來,嘶聲高喊:“不可耽擱!快沖過去——” 壓著他的話音,看不出半分異樣的經(jīng)冬枯木,殘破的古城磚石,竟都像是叫半空里綻開的春雷驚動,劈頭迎面砸滾下來。 金軍久經(jīng)戰(zhàn)陣,不用主將下令便向前死催戰(zhàn)馬,沖向?qū)掗煹陌撞莨瓤凇?/br> 鐵浮屠鎧甲厚重堅實,人馬隱皆在鎧甲之下,等閑箭雨甚至不用盾牌抵擋。可再堅固的鎧甲,也不可能阻得住眼前天然的滾木礌石。 戰(zhàn)馬凄厲長嘶,踏著滾地碎石亡命飛奔。 身后不斷有鐵浮屠被從天而降的木石砸翻,鎧甲沉重,一旦摔倒便再難站得起來。后軍彼此踐踏,又有更多栽倒的滾作一團,卻已無人再有半分余力多顧,只不顧一切向前狂飆。 “他們的人不可能多!” 龐謝死死抱著馬頸,生怕鐵浮屠心生退意,在一片亂局里嘶聲道:“他們沒有馬,鎧甲刀兵都是破的,不會是當年的云騎!沖過去,不要回頭!” 金人主將胸口起伏,頭也不回,向前催馬。 不必他說,此時也早沒了回頭的余地。 重甲騎兵一旦開始狂奔,越是停下,越會自亂陣腳,更何況是這等狹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