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節(jié)
人人心里都有一道過不去的坎,縱然有千萬條理由、冠冕堂皇至極,做出的事也仍難以翻得過去。 景諫查到了那參將在樞密院中,為走門路對端王靈位不敬,心中不舒服是難免的。 可景諫不知道,那個參將從樞密院出來,便徑自去了靈堂,在端王墓前磕了三個頭,自己咬了舌頭。 云瑯靠著蕭朔胸肩,低聲道:“馮大哥……” “攔下了,梁太醫(yī)將人扎暈送回了北疆,仍是歸德將軍帳下參將。” 蕭朔道:“你去見他時,若見他帳下有個說話不很清楚的,別戲弄人家?!?/br> 云瑯叫蕭小王爺踩了尾巴,忍不住橫眉立目:“我?guī)讜r戲弄過人?!你——” 蕭朔抬眸,從容望進少將軍眼底。 云瑯:“……” 云瑯:“除了你——” 蕭朔抬手,摸了摸云少將軍的發(fā)頂。 他力道放得太緩,這樣的動作做來又太過熟練,一時幾乎叫人分不清這一摸是“不難過了”還是“看看你都胡說了些什么。” 云瑯叫他摸得臉上通紅,咳了一聲,不著痕跡改了:“除了你、梁太醫(yī)、老主簿、太傅、景王、洪公公、朔方軍的幾個將軍、端王叔的幾個幕僚,我?guī)讜r戲弄過人……” 蕭朔攬著云瑯,視線在云瑯身上棲了片刻,笑了笑。 云瑯惱羞成怒:“笑什么?!” 蕭朔抬手,又好好摸了摸云少將軍在眼前晃來晃去的腦袋,順著云瑯脖頸向下,碾過勁韌的肩脊腰背。 少將軍頗消受這樣胡嚕后背的手法,沒忍住瞇了下眼睛,回過神,又灼灼瞪他。 “聽你說過往,想起件事?!?/br> 蕭朔道:“你不知道,也忘了問,便未曾告訴你?!?/br> 云瑯一怔:“什么事?” “那日先帝實在無法,托你來勸我,讓我不再糾纏查案?!?/br> 蕭朔緩聲道:“你忍了疼來勸,我聽不進,反倒求你幫我。” 云瑯原還興致勃勃聽著,聽到此處,微微一繃,扯了下嘴角:“說好了不提……” “此事該提一提?!?/br> 蕭朔道:“我為了求你,跪下來,朝你拜倒,你還記得么?” 云瑯自然記得,胸口甚至還因為記得開始隱隱發(fā)疼,清清喉嚨,勉強笑了下,點點頭。 蕭朔道:“你不肯受這一拜,又沒力氣躲,于是索性也跪下來,還了我這一拜?!?/br> 云瑯低聲:“是……” “我便又同你一拜。” 蕭朔道:“你不受,又還了一拜。” 云瑯:“……” 那時的情形,人人胸中一片近乎絕望的刀絞,誰也顧不上太多了,更沒什么心思去細想所處境地。 云瑯那時也沒覺出別扭,此時聽蕭朔一說,竟也覺得不對:“然后——” “然后我便又拜了一拜?!?/br> 蕭朔道:“這次你直接伏在地上,與我頭抵著頭,不肯起來了?!?/br> 云瑯:“……” 蕭朔:“那日是父王母妃三七之日,魂靈歸鄉(xiāng),探故人歸,了心事凡塵。父王母妃的魂靈,都在看著我們?!?/br> 云瑯一點也不想知道端王叔和端王妃在天上看,面紅耳赤,幾乎跳下來在地上打轉(zhuǎn):“什么跟什么?我我我——” 蕭朔看他良久,合眸斂去眼底翻涌,睜開眼,將云瑯抱回來:“而先帝,也在門外偷看著我們?!?/br> 云瑯:“?” 云瑯:“??” 端王叔與王妃也就算了,倘若那時候先帝也在門外,愕然看著他跟蕭朔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對著咣咣磕頭…… 云瑯按著胸口,但求一死:“先帝沒看清楚?!?/br> 蕭朔道:“看清了?!?/br> 云瑯奄奄一息:“沒記住?!?/br> 蕭朔:“記住了?!?/br> “你這人怎么回事?!” 云瑯難得遇上蕭小王爺這般抬杠的時候,一時氣急敗壞:“你又沒聽先帝說過,又不曾有人證物證,怎——” 蕭朔抬手,在云少將軍空蕩蕩的袖子里摸了摸,拿出了唯一的那一樣云瑯時時隨身揣著的物事。展開鋪平。 云瑯張口結(jié)舌,眼前一黑。 先帝在門外,暗中查看殿中情形,看見兩個最疼愛的孫輩對著磕了整整三個頭。 …… 叫蕭小王爺沒收的,是先帝御筆用印、準端王世子明媒正娶的,琰王府正妃的玉牒。 作者有話要說:先帝:應(yīng)該是這個意思…… 第一百二十七章 明媒正娶的琰小王妃熟透了, 從王爺腿上紅通通飛出去,卷了披風,拔腿就往窗外走。 走到一半, 折回來, 搶走了琰王殿下手里握著的玉牒。 - 云州城外。 高聳城墻下,一片黑漆漆烏云似的鐵甲壓著,綿延進看不到頭的敕勒川。 刀疤一身守城兵裝束, 在城頭牢牢盯著戰(zhàn)局,察覺到身旁腳步聲,正要起身防備,不由一愣:“殿——大人?!?/br> 按景諫方才來帶的話,此時蕭朔與云瑯正該在太守府,難得好好安穩(wěn)地多歇一刻。 朔方軍縱然軍力已疲, 卻也畢竟死守云州城這些年。只要能將城門守住, 不將朔方軍關(guān)在無險可守的敕勒川下, 仍不至于連這一場仗也對付不得。 刀疤還記得他二人假扮的身份,特意向四周仔細搜尋一圈, 確認了沒有外人, 才過來低聲問:“少將軍沒和殿下一起來嗎?” 蕭朔搖了搖頭,走到城垛旁:“戰(zhàn)局如何?” “和從前差不多,都是老一套?!?/br> 刀疤跟上來:“他們來犯,我們打回去。他們再換地方突破, 我們跟著調(diào)動兵馬, 再打回去……” 這樣的戰(zhàn)事在云州絕不少見。 云州城在在疆域最邊界, 已過了陰山,壓在河套平原的茫茫草場上。 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戰(zhàn)國名將李牧在這里大破過匈奴, 蒙恬在這里修過長城,衛(wèi)青在這里率大漢鐵騎復仇,七戰(zhàn)七捷,敲碎了北方部族南下掠奪的貪婪美夢。 茫茫陰山,攔住了凜冽的朔風,也阻著草原部落的鐵蹄。 陰山翻過去就是河套平原,黃河九曲養(yǎng)出的富庶之地,沃野千里、無險可阻,北方精悍的輕騎兵三日三夜就能殺到汴梁城下。 這些年來,朔方軍已打了不知多少這樣的仗。 一仗比一仗激烈,血染沙場馬革裹尸,中原的文人在慨嘆“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后來連朝廷也這樣慨嘆。于是和親、割地,歲幣與錢糧源源不斷供養(yǎng)進草原上的王帳。朝堂上樞密院慷慨陳詞,說是“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天下人苦戰(zhàn)久矣”。 “先王卻跟我們說,陰山要塞兵家必爭。少將軍說燕云若失,如頸懸劍?!?/br> 刀疤護衛(wèi)在蕭朔身側(cè),一手扶了刀柄,盯著城下:“我們有些能聽得懂,有些聽不懂……總歸知道,我們守著的地方若丟了,那些狼崽子遲早會一路殺進中原腹地,攻破汴梁?!?/br> “不止汴梁。” 刀疤道:“還有我們的家,所有人的……太原府,河南府,興元府,江陵府。” “梓州嶄山有米棗,脆嫩甘甜,最是爽口。常州的麻團糖最好,又甜又酥。嚼著滿嘴都是香氣。武夷的茶葉天下第一流,晉州的老醋最酸嗆帶勁,汾州的黍米用來釀酒,窖藏三年,開壇時酒香能將人沖個跟頭……” 刀疤:“那時先王歿了,少將軍回來北疆,帶我們打仗,同我們喝酒,說這些地方他都會去?!?/br> 刀疤靜了一刻,低聲道:“我們那時候還只知道高興?!?/br> 蕭朔靜聽著,走到城頭,看著城下戰(zhàn)局。 朔方軍至今沿用的仍是昔日端王留下的打法,軍制也不曾改動。中軍迎戰(zhàn)兩側(cè)翼護,強弓硬弩、前赴后繼,將金人的鐵騎死死攔在云州城外。 中原人安土重遷,祖祖輩輩耕織嫁娶的故土,倘若有人來奪,死也會來攔。 起初是用山攔,山攔不住,歷朝歷代開始修建長城。 綿延的長城守城堅壁,關(guān)關(guān)相連,直到北面的鐵騎學會了破城,學會了將寧死不降的守將割下頭顱,高高掛在城門之上。 長城也攔不住。 長城攔不住,于是靠人的血rou。 活著用血rou來攔,死了用尸骨來攔??莨浅苫遥€剩一腔沖天的英雄氣,明月朗照鎮(zhèn)雄關(guān),盤桓不散。 “殿下看出什么了?” 他身后,胡先生仍是一身尋常青衫,也登了城:“如今朔方雖殘,戰(zhàn)力戰(zhàn)心還是有的,不會墮了先王威風?!?/br> 蕭朔將視線從戰(zhàn)局中收回,慢慢道:“看出白將軍同岳帥的關(guān)系,并沒有傳言中那么差?!?/br> 胡先生微怔,看了看一身輕鎧薄甲的蕭朔。 岳渠將軍是老軍舊派,最抵觸新軍法、新軍制,也因此和將朔方軍幾乎打散重建的端王素來不和,朔方軍內(nèi)外幾乎人人知道。 岳將軍因為同端王不和,故而最看不順眼執(zhí)掌新軍法的輕車都尉白源,險些將白源杖殺。也因此逼得白源早早心灰意冷,暗中改名胡涂,去嚴太守處另覓出路。 這些年來,胡先生的不歸樓暗地里供養(yǎng)朔方軍,也涇渭分明,從不供岳渠所部的帥營兵馬。 “殿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