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jié)
“刑法論跡不論心?!遍_封尹出班,俯身行禮,“按琰王所供,既未盜得財物,又未觸發(fā)閣內(nèi)機關,沒有能處置的律例?!?/br> “怎么會?!”高繼勛匪夷所思道,“擅闖玉英閣,不算罪名?” “原本是罪名,該杖七十?!?/br> 開封尹道:“但佑和二十五年,云麾將軍擅闖玉英閣,只為探尋閣內(nèi)機關,以破解西夏機關陣。先帝諒其報國之心,便免了這一條。” 高繼勛張口結舌,愣在原地。 “大人若對刑律有興趣,下官這里有法典?!?/br> 開封尹道:“至祐和二十七年,總共刪改十九條,條條在冊。若本朝再有增改,還請翰林院著筆,政事堂審議明印?!?/br> “改了就算?!” 高繼勛咬牙:“先帝改得多了!當街縱馬不算罪,毀壞宮殿不算罪,捉弄朝中重臣也不算罪,條條都是為了——” 皇上一陣心煩,沉聲道:“此事罷了?!?/br> 高繼勛心頭一寒,急道:“皇上!” “琰王之事,情有可原,不再另行處置了。” 皇上不看他,看了一眼蕭朔,用力按按眉心:“今日到此,散了罷。” 高繼勛急追了幾步,仍想分辨爭論,皇上已由內(nèi)侍扶起,離了內(nèi)殿。 殿內(nèi)靜了靜,漸有人開始低聲議論,時不時有視線飄過來。 蕭朔撐了下地面,蓄了蓄力,慢慢站起身。 殿角安坐的青衣老者從容站起,走到大理寺卿面前。 大理寺卿打了個哆嗦,低聲道:“楊閣老,下官公務繁忙,無暇去集賢閣叨擾……” “恕老夫直言?!崩险呙婺亢蜕疲浑p眼卻極銳利,亮芒一閃即逝,“大人只怕正是忙于做事,無暇動腦,才犯下這般滔天錯處。集賢閣有清心苦茶,不妨去靜一靜心?!?/br> 大理寺卿分明極畏懼他,欲言又止,只得咬牙道:“是。” 老者頷了下首,轉(zhuǎn)回身,掃了一眼開封尹衛(wèi)準。 衛(wèi)準抿了嘴,靜立片刻:“下官去揣摩——” 開封尹總與集賢閣擰著行事,衛(wèi)準不止一次受他教訓,索性也不浪費工夫,停了話頭自己背:“下官有揣摩朝政的功夫,不如去集賢閣跪一個時辰經(jīng),日日只知蠅營狗茍,如何能成朝堂棟梁?!?/br> 老者見他識相,不再多說,緩步走到蕭朔面前。 蕭朔抬眸,斂去眼底刀鋒般冷意。 楊顯佑,襄陽人,官至末相,致仕后賜集賢閣大學士。 襄王帳下,主招攬人手,降服朝臣。 云瑯在大理寺獄的那些日子,身上落的每一道傷,都有這位楊閣老的手筆。 楊顯佑穿著一身樸素青袍,鶴發(fā)矍鑠,朝他拱手道:“琰王殿下,老夫奉旨坐鎮(zhèn)集賢閣,有規(guī)勸百官、勉勵朝堂之責?!?/br> 蕭朔垂首道:“我有急事,急著回府。” “殿下既入朝堂,當知上進。” 楊顯佑慢慢道:“埋頭做事、不求甚解,亦或是整日只知鉆營,都非為官之道?!?/br> 楊顯佑抬頭,視線落在他身上:“殿下是——” “都不是?!?/br> 蕭朔道:“本王出來,未與同榻之人打招呼?!?/br> 楊顯佑立在原地,一陣錯愕。 他自先帝朝起為相,后執(zhí)集賢閣,用為官之道規(guī)勸了不知多少朝中官員,從未見過這般理直氣壯的,一時竟沒能接上。 蕭朔:“我夜夜睡在內(nèi)室,與他一處?!?/br> “老夫知道?!睏铒@佑勉強道,“此乃內(nèi)帷之事,殿下——” “昨夜他將我踢下了榻?!笔捤返溃按蟮质且驗槲宜拔从H他,叫他不悅。” 楊顯佑:“……” “今日寒冷?!笔捤返?,“我急著回府,要去抱他?!?/br> 楊顯佑:“……” 蕭朔一拱手,朝愕然立著的開封尹頷了下首,匆匆出了文德殿。 第六十六章 宮中, 內(nèi)廷。 老太師龐甘坐在旁側,參知政事垂首不語,樞密使左看右看, 坐立不安。 金吾衛(wèi)守在暖閣外, 常紀進來,俯身道:“陛下,侍衛(wèi)司騎兵都指揮使跪在殿外,求見皇上。” 皇上靠在暖榻上,一陣心煩:“叫他跪著?!?/br> “是?!背<o忙應了聲, 遲疑了下,“高大人說,有事要同皇上說,十分緊要……” “什么要事, 又是琰王疑似同襄王一派勾結, 還是琰王意圖謀反, 有不軌之心?” 皇上沉聲道:“不過是給出去了個殿前司, 就值得他整日追咬著一個琰王不放!” 若非前幾日高繼勛信誓旦旦, 說已掌握了蕭朔有心謀逆的證據(jù), 皇上也不會不理蕭朔所請, 令其在殿上分說。 卻不想這般篤定的情形, 竟叫蕭朔理據(jù)分明地翻了案。 皇上已壓了半日的怒意,寒聲道:“若能咬出個名堂來也罷了!如今竟反被人家詰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朕要他何用, 給朕添堵么?!” 常紀不敢多話, 低了頭半跪在地上。 “依臣所見?!币慌詤⒅潞鋈怀雎?,“此事只怕未必這般簡單?!?/br> 皇上倏而轉(zhuǎn)過視線,皺緊了眉。 參知政事坐正, 慢慢道:“依琰王所供,當時情形,是侍衛(wèi)司一路追捕琰王與護衛(wèi),那賊人反倒趁亂沒了蹤跡。至于是死是活,是否拿到了那東西,則并不清楚。” “各執(zhí)一詞罷了?!睒忻苁拱櫨o眉,“當時玉英閣內(nèi)情形,就只有閣內(nèi)之人清楚,琰王自然能這么說……” “不錯,當時閣內(nèi)情形,外人皆不清楚。” 參知政事垂著視線:“故而,琰王可能說謊,侍衛(wèi)司也可能說了謊?!?/br> 樞密使心下微沉,跟著坐正了,還要再開口辯駁,皇上已沉聲道:“一個一個說!” 這幾日朝堂紛亂,已擾得人心神不寧,只覺事事蹊蹺處處可疑。如今只剩了這幾個心腹,竟還吵個不休。 皇上壓著煩躁,掃了一眼參知政事:“依你所說,侍衛(wèi)司竟也有可能不干凈?” 參知政事靜了片刻,低聲道:“皇上切莫忘了大理寺之事?!?/br> 皇上被他戳中心頭痛處,臉色驟沉,“大理寺卿跟了皇上這些年,看不出半步錯處。論才平庸,論德爾爾,無非斷案勉強不出錯罷了,任誰也不會生出懷疑。若非景王那日無心一句,我們竟仍一無所查?!?/br> “如今再回頭看,這些年大理寺卿所報對諸御史的監(jiān)察、對朝中官員的彈劾,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參知政事道:“以此反推,便更叫人不由得想,這些年來,又有多少其實忠于陛下的,卻被或發(fā)配或流放,或是斷送在了暗衛(wèi)手中——” “好了!”皇上厲聲打斷,用力按了按眉心,“此事……不必再提?!?/br> 皇上神色晦暗,眼底變換了半晌,低聲喃喃:“侍衛(wèi)司……” 樞密使坐在邊上,眼看皇上竟有所動搖,再忍不?。骸案毕嘟袢辗洞耸拢瑹o非是記恨你那學生當年被大理寺卿彈劾,在發(fā)配路上一病不起,與侍衛(wèi)司何干?” 高繼勛執(zhí)掌侍衛(wèi)司,是軍中一脈。如今軍中權力分屬本就動搖,經(jīng)不起再生變故。 樞密使不能坐視,急道:“侍衛(wèi)司忠心皇上,無非辦事不力罷了,值得副相這般費盡心思?!” “提及此事,并非翻扯舊賬。” 參知政事眼底沉了沉,又盡數(shù)斂下了:“只是侍衛(wèi)司如今情形,實在與大理寺相似,由不得人不生懷疑。” “你詰責侍衛(wèi)司,無非是因為當初與戎狄和談之事,跳過了你政事堂?!?/br> 樞密使咬牙:“你我政見不合,直對樞密院來就是,何必牽扯下屬禁軍統(tǒng)領!” 參知政事神色冷然:“照大人所說,當年與本相政見不合,沖本相來便是了。為何要與大理寺卿勾連,構陷政事堂?” 樞密使被他駁得面色青白,含怒起身:“你——” “都給朕閉嘴!” 皇上厲聲呵斥:“什么時候了,一個個還在這里為了點舊怨私仇,互相攻訐!” “若非朕當年被壓制得太死,難以淘換出得用的人,也不會在今日捉襟見肘,連外人也要拿來借勢!” 皇上再壓不住火氣,語氣冰寒:“只你們幾個勉強得用,如今竟也在這里各懷心思,攀咬個不?!?/br> 參知政事不再開口,起了身,跪下叩首請罪。 樞密使仍覺不安:“陛下!臣——” “都給朕回去閉門思過!”皇上重重拂袖,起身出門,“叫腦子清醒清醒,再來說話!” “陛下!” 樞密使追了幾步,追之不及,眼睜睜看著皇上出了門。 樞密使心中焦迫,再看向一旁安坐的老太師龐甘,急道:“太師,侍衛(wèi)司與我等素來一體,您就什么都不說嗎?!” “說什么?” 龐甘掃他一眼,慢吞吞道:“琰王受的傷是假的,還是侍衛(wèi)司朝琰王動手是假的?” 樞密使被問得一愣,無從反駁,急道:“縱然如此,可侍衛(wèi)司絕非襄王一黨!豈容這般平白懷疑……” 龐甘起身:“皇上最忌諱官官相護,你若再替侍衛(wèi)司分辨幾句,就不止侍衛(wèi)司可能是襄王一黨了。” 樞密使如遭雷擊,怔忡立住。 龐甘不再多說,由內(nèi)侍扶著,緩步出了內(nèi)廷。 樞密使立在原地,臉色變了幾變,還是咬牙快步出門,上車回了樞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