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瑯沒聽明白：“什么？”

    “……”蕭朔按了下額角，把他手里的碗接下來，遞一盞參茶過去：“你每次趴在大慶殿房頂上，看得那場熱鬧?！?/br>
    云瑯：“……”

    云瑯端著參茶，訥訥：“哦?！?/br>
    “自古有例，冬至陽氣生發(fā)、君道滋長?！?/br>
    蕭朔看著他，不緊不慢：“文武百官當(dāng)齊至大慶殿前朝賀，以宣朝堂之禮，正君王之威……”

    “想起來了！”云瑯惱羞成怒，“背禮部的奏折干什么！”

    “你趴的房頂太多，怕你記不準(zhǔn)。”

    蕭朔淡聲：“冬至朝會，僅次于元旦大朝。等這一次朝會過去，便該休朝了?！?/br>
    云瑯多少記得這么一出，印象卻不深，細(xì)想了想：“是不是文武百官都要去？”

    “有爵位便要去?！?/br>
    蕭朔點(diǎn)頭：“你當(dāng)初長在宮中，身上卻沒有官職爵位。后來封云麾將軍，那兩年冬至日卻都又鎮(zhèn)守北疆，一次都沒能趕得上?！?/br>
    云瑯不想他竟記得這般清楚，扯了下嘴角，笑了笑：“可惜?！?/br>
    蕭朔并不覺得可惜，拿過薄裘，替他搭在身上。

    “今日是初二?！?/br>
    云瑯順手裹了，算了算：“今年冬至在十六，不還有些天么？”

    “雖然還有時(shí)間，但冬至前三日，皇上就會移駕大慶殿就寢。今年是新皇登基后首次，要十五日。”

    蕭朔道：“諸皇子晚輩按例，應(yīng)在夜間輪流于外殿值守。”

    云瑯看著他平淡神色，沒接話，把喝空了的茶盞塞回去：“再來一杯。”

    “你氣血不穩(wěn)，虛不受補(bǔ)?！笔捤窋R下茶盞，“這幾日，朝中在議我該不該去?！?/br>
    云瑯一手垂在身側(cè)，虛握成拳，輕攥了下。

    這種外殿值守，說是皇子晚輩，其實(shí)也并不嚴(yán)格，非要是皇上自己的兒子。

    本朝皇室子嗣向來不旺，只要同皇族沾親，都會來走個(gè)過場，云瑯是皇后本家孫輩，當(dāng)初人頭不夠，都被硬拉去守過幾次。

    “這有什么可議的?！绷禾t(yī)久在宮中，知道規(guī)矩，“你是端王血脈，皇上的親侄子，為何不能去？”

    蕭朔：“大慶殿是祭祀明堂、恭謝天地的地方，行國之大禮?！?/br>
    梁太醫(yī)莫名：“那又如何？”

    “我少年失怙，滿門不幸，身上有怨恨盤踞、彌天血?dú)?。?/br>
    蕭朔不以為意：“不吉。”

    “什么道理？！”梁太醫(yī)按捺不住，惱火道，“從來也沒有這等亂七八糟的說法！你——”

    云瑯沒摸著茶，有些無奈，干咳一聲。

    梁太醫(yī)皺眉：“我又說錯(cuò)話了？”

    “您老年紀(jì)大了，又因?yàn)槲?，平白被折騰一趟。”

    云瑯好聲好氣勸：“就先回去休息，我這里收拾妥當(dāng)，一定去醫(yī)館找您治病。”

    梁太醫(yī)才聽了個(gè)開頭就被往外轟，還要再問，忽然醒悟，看了一眼屋內(nèi)一坐一立的這兩個(gè)小輩。

    云瑯氣色雖不很好，精神卻顯然不差，笑吟吟朝他拱手。

    蕭朔立在榻邊，神色淡漠，一手扶著云瑯背后，塞下了個(gè)不軟不硬的枕靠。

    “罷了罷了。”梁太醫(yī)知道自己不能再聽，拂了下袖子，“老夫走就是?！?/br>
    “隔兩個(gè)時(shí)辰，找府上醫(yī)官起針?！绷禾t(yī)收拾了藥箱，“開的藥記著喝，不準(zhǔn)叫苦，自己找的病……”

    “是是?！痹片槺ＷC，“我一口氣干三碗?！?/br>
    梁太醫(yī)原本還有些火氣，被他哄得不上不下發(fā)不出，瞪了云瑯一眼，匆匆走了。

    云瑯看著老太醫(yī)出門，一口氣松下來，向后靠了靠。

    他是半夜察覺到的不對，原本想著不要緊，壓著沒叫人，早上卻沒能起得來。

    原本惦著試一試瞞過蕭朔，糊弄著去醫(yī)館，不出所料的半步?jīng)]能走成。

    “我著了涼，你來干什么？”

    云瑯磨牙：“不怕我過了病氣給你？”

    “裝得好心?！笔捤窉咚谎郏澳愫薏坏媒形乙踩旧?，同你一塊兒咳嗽。”

    “……”云瑯被他戳破，有些訕然，干咳了一聲，“雖然，然而——”

    “不同你計(jì)較?！?/br>
    蕭朔看了看他背后，抬手挪了下軟枕：“咳了半宿，為何不同我說？”

    “說不說也要咳。”云瑯身上乏，舒舒坦坦靠了，闔了眼嘀咕，“老太醫(yī)說過，這些毛病算不上事，吃藥七天病，不治病七天……”

    蕭朔看著他，眸色沉了沉：“真該把你綁上?！?/br>
    云瑯沒太聽清：“什么？”

    “無事?！笔捤返?，“前些年，我也都未曾入宮值夜，先皇并不曾管我?！?/br>
    “先帝整天提心吊膽，怕惹你傷心，勾起你陳年舊恨?！?/br>
    云瑯扯了下嘴角：“你能好好的便知足了，如何還會管你去不去值夜?！?/br>
    “況且?！痹片樝肓讼耄斑@等夜里值守，原本就是皇子一輩的職分，皇孫外戚，過去都是湊數(shù)的……”

    “這一次，爭得便是這個(gè)?！?/br>
    蕭朔點(diǎn)頭：“皇上膝下只有兩個(gè)皇子，值十夜定然不夠。”

    “咱們這位皇帝。”云瑯還惦記著蕭朔的一排王叔，“子嗣還真是單薄……”

    “皇后獨(dú)寵罷了?！?/br>
    蕭朔并不愿多說，隨口提了一句，便又繞回正事上：“按照慣例，皇子不夠，便會從其他皇族王室里挑同輩的補(bǔ)上?！?/br>
    “這樣算，便不能再如之前那般含混糊弄了?！?/br>
    云瑯摸過個(gè)點(diǎn)心，吃了一口：“如何……可爭出個(gè)結(jié)論沒有？你進(jìn)不進(jìn)宮？哪日——”

    蕭朔：“今日。”

    云瑯：“……”

    云瑯抬頭，看了看外面天色：“什么時(shí)辰？”

    “雖然是夜里值守?！笔捤返?，“卻不能夜里才去。”

    “……”云瑯：“我知道?！?/br>
    蕭朔給自己倒了盞參茶，喝了一口：“戌時(shí)?！?/br>
    云瑯又向窗外看了看，按了按額頭。

    云瑯吸了口氣，默念著扎了針不能動手，坐正了些：“是離現(xiàn)在滿打滿算，只怕還剩半個(gè)時(shí)辰、再磨蹭就連半個(gè)時(shí)辰也沒了的那個(gè)戌時(shí)嗎？”

    蕭朔徐徐道：“是。”

    云瑯一陣氣結(jié)，咬著嘴里的點(diǎn)心，盤算起了能不能一口咬死蕭朔。

    “又不是什么正事。”蕭朔全然不理他脾氣，又抿了口參茶，“你如今覺得如何了，若是躺下，還喘得過氣么？”

    “我喘不喘得過氣，有什么要緊？”

    云瑯頭疼：“你再不去，說不定就不能好好喘氣了——”

    “無妨。”蕭朔笑了一聲，“這些年，比這更悖逆狂妄的事，我做得多了。”

    “我如今只覺得后悔?！笔捤返溃白钤撱Ｄ娴臅r(shí)候，我竟聽了話?！?/br>
    云瑯怔了下，看著他，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了大半，一時(shí)沒能出聲。

    “關(guān)你什么事？”蕭朔抬眸，掃他一眼，“雖然悖逆狂妄，但這些年，我也不曾去過青樓?！?/br>
    “……”云瑯：“小王爺，這兩件事有什么關(guān)系嗎？”

    “并無關(guān)系，說給你聽罷了?！笔捤菲鹕?，“你比我了解他，我去見皇上，當(dāng)如何說？”

    “就說恨我，挫骨揚(yáng)灰，食rou寢皮。”

    云瑯收回心神，撐著榻沿想了想：“不能叫我這么痛痛快快死了，還要再百般折磨拷打，討回當(dāng)年血債?！?/br>
    蕭朔背著他，靜立在日影里，默然不動。

    “他憂心的無非是我將事實(shí)告訴你……”云瑯沉吟，“你只說，我經(jīng)不住刑，竟一夜便吐出血來，人事不省。如今病勢漸沉，昏昏醒醒，睜眼也認(rèn)不得人?！?/br>
    蕭朔呼吸驀地滯了下，身形凜得幾乎生生破開屋內(nèi)暗影。

    “說得越慘，他越放心，回頭將我送去醫(yī)館也越方便?！?/br>
    云瑯不曾察覺，越說越來勁：“斷胳膊斷腿不合適，你就說我已內(nèi)外交困藥石罔顧，只勉強(qiáng)吊著條命，不定什么時(shí)候便沒氣了……”

    “他為示寬仁，會勸慰你幾句，說不定還會替我求一求情，叫你適可而止免增殺孽?！?/br>
    云瑯道：“你若裝得出，便撕心裂肺披頭散發(fā)吼幾句。若裝不出，也就演出個(gè)心如死灰的架勢，磕個(gè)頭出來就行了……”

    蕭朔沉聲：“夠了。”

    “知道你不愛聽?！?/br>
    云瑯自己也不愛說，無奈失笑。他話說的多了，喉嚨有些干澀，給自己倒了杯清水：“小王爺?！?/br>
    蕭朔胸口起伏幾次，仍不轉(zhuǎn)過來，靜了良久，攥死的拳才緩緩放開。

    “什么時(shí)候你若膩了，招呼一句，咱們兩個(gè)去北疆，滅了戎狄那群狼崽子?！痹片樅攘藘煽谒p聲，“也好得很，豈曰無衣，與子——”

    “我不愛聽的，不是這個(gè)。”

    蕭朔道：“不必胡亂猜測，從朝局里翻扯出一條生路，我比你心志堅(jiān)定?！?/br>
    云瑯靜了半晌，終歸忍不住意動：“那你會在駕前披頭散發(fā)地大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