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不曾考慮到這一層，愣愣想了想，看著神色分明很是躍躍欲試的少將軍：“……”

    “劃掉?！痹片樢仓皇窍胍幌脒^癮，輕嘆口氣，“不是叫你們真弄鞭炮?！?/br>
    刀疤摸出匕首，在隨身備忘木牌上劃了這一條：“是?！?/br>
    云瑯坐回去，咳了兩聲，忍不住皺了皺眉。

    御史中丞回信說得清楚，云瑯心里大致有數(shù)，這三個(gè)箱子少說有兩個(gè)半都是御史臺(tái)幫忙謄抄的、這些年各層御史言官彈劾琰王的奏折副本。

    乍一看，倒真有些罪行累累罄竹難書的架勢。

    這幾年情勢緊迫，云瑯都在離京城一兩千里的地方顛沛，能關(guān)注到不準(zhǔn)琰王吃御米已是極限。

    不曾想到，竟疏忽了這一層。

    “既然旁人都這么說，琰王這些年行事，只怕也確實(shí)暴戾失常?！?/br>
    刀疤忍不住說了一句，拿來軟枕給云瑯靠著：“少將軍已盡力了，對(duì)得起端王當(dāng)年囑托?！?/br>
    云瑯打開只木箱，取出份奏折翻了幾頁，聞言笑笑，隨手扔在一旁。

    刀疤看他神色，遲疑皺眉：“屬下說的不對(duì)？”

    “倒是和端王沒關(guān)系?！?/br>
    云瑯很想得開，擺了擺手：“端王妃當(dāng)年自歿，其實(shí)還給我留了封遺信，囑托我千萬規(guī)勸、匡正小王爺……”

    刀疤心情復(fù)雜，看著既年紀(jì)輕輕、當(dāng)?shù)之?dāng)娘的少將軍：“……”

    云瑯拿過茶盞，喝了兩口。

    舊傷作祟，一到風(fēng)雪天，胸肺間便憋悶得厲害。

    云瑯靠著軟枕，又悶咳了幾聲，咽下喉間翻覆血?dú)狻?/br>
    云瑯閉上眼，靠在床頭歇了歇。

    端王妃……

    當(dāng)初在端王府的時(shí)候，王妃總是向著他們兩個(gè)。

    明明是端莊柔雅的王府主母，也會(huì)在云瑯闖了禍、被禁軍追著搜查的時(shí)候，拿帕子盡力掩著嘴角笑意，悄悄招手示意房頂上的云瑯，替他通風(fēng)報(bào)信。

    蕭朔替將門蒙羞，不敢殺兔子，一劍下去扎了端王叔的腳，回來也沒挨罵。

    端王叔單腿蹦著暴跳如雷，要?jiǎng)邮肿醿鹤?，被王妃叫人架出去，點(diǎn)著腦袋訓(xùn)了一句活該。

    又吩咐府上丫鬟，給世子買了一窩雪白的小兔子，教著他們兩個(gè)念，煢煢白兔東走西顧。

    ……

    “罷了?！痹片槺粍袷炀毩?，不等刀疤開口，自覺寬慰自己，“往事已矣?！?/br>
    “落雪了?！钡栋谭鲋?，低聲勸，“少將軍，躺一會(huì)兒吧?！?/br>
    “躺下了又要咳?！痹片樝訜?，擺擺手，“我的山家清供檀香雪水蜂蜜綠萼梅花湯餅?zāi)?？?/br>
    “……”刀疤艱難聽懂了個(gè)湯餅，拎出兩個(gè)食盒，放在桌上。

    云瑯都打開看了看，挑了份看起來量大些的，重新蓋上：“給小王爺送到書房。”

    刀疤愕然：“現(xiàn)在？”

    “廢話?！痹片樣秩ツ檬Ｏ聨讟狱c(diǎn)心，一樣樣挑，“等他去了書房，你還送得進(jìn)去？”

    云瑯給蕭朔投食慣了，經(jīng)驗(yàn)很豐富，提前教導(dǎo)手下：“他窗戶前有個(gè)坑，多大不一定，看他心情。窗欞上可能搭了碗水，進(jìn)去之前，先推一下試試……”

    刀疤還記著云瑯下藥的宏愿，捧著食盒，遲疑道：“少將軍不先下些巴豆嗎？”

    御史中丞人在府外，聽了云瑯的計(jì)劃，對(duì)這件事興致格外的高。

    刀疤翻出個(gè)紙包，又將剩下那幾個(gè)一字排開，依次介紹：“這是黃連，這是苦參，這是番瀉葉……中丞怕小侯爺不好下手，特意都磨成了粉，磨了兩次?！?/br>
    “那也不能往這東西里面下?！?/br>
    云瑯看著這群手下，嘆了口氣：“人家好好的做生意，精心細(xì)意煮了份湯餅，把王爺吃拉了肚子，回頭怎么說？”

    刀疤愣了愣：“這個(gè)……屬下不曾想到。”

    “如此一來，分明是我要折騰他，卻因?yàn)榈沽艘淮问?，罪名就到了店家身上?！?/br>
    云瑯撥弄了兩下燭花，慢慢道：“若是此事鬧大，旁人說得多了，會(huì)不會(huì)覺得那家店實(shí)在過分，竟這般不懷好意、折騰食客？”

    刀疤隱約覺得他話里有話，一時(shí)又想不透徹，怔怔聽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云瑯又展開份奏折，隨意掃了幾行，拋在一旁。

    琰王府的名聲差成這樣，蕭朔自己放縱傳言、甚至說不定還不怕事大火上澆油，只是一層。

    真正的根源，并不在琰王府上。

    這些彈劾，有多少是蕭朔真做過的事，又有多少是借琰王府的勢侵吞利益、排除打壓異己。

    到頭來一轉(zhuǎn)手，推到琰王頭上，擇得干干凈凈。

    云瑯靠在榻前，闔目凝神，細(xì)細(xì)思慮了一遍朝中局勢。

    刀疤不敢打攪他，打著手勢，示意幾個(gè)兄弟悄悄退到一旁。

    云瑯沉吟著，指腹輕輕捻了捻。

    刀疤倒了盞茶，躡手躡腳過去，放在他手里。

    云瑯喝盡了一盞茶，睜開眼睛，長嘆口氣。

    “少將軍想好了？”刀疤滿心仰慕，“如何行事？我們——”

    云瑯：“一頭霧水?！?/br>
    刀疤：“……”

    云少將軍越想越心累，扔了茶盞，仰頭倒在榻上：“我又不清楚朝里都有什么官！”

    沒出端王府的事前，云瑯在宮里是金尊玉貴的小侯爺，皇上皇后的掌上明珠，在軍中是百戰(zhàn)百勝的少年將軍，戎狄無不聞風(fēng)喪膽。用不著懂這些，在京中不單能橫著走，上房頂也行。

    出事后，云瑯無暇自顧，更沒機(jī)會(huì)再琢磨體會(huì)。

    “想不出來?！痹片槆@了口氣，“我要是能想出辦法，這次也犯不上回京……”

    刀疤心頭一緊，用力扯住他。

    云瑯愣了下：“干什么？”

    “少將軍這次回京，真是回來送死？！”刀疤啞聲，“將士們說了多少次！朔方軍死守北疆，只要少將軍活著——”

    他這時(shí)候竟反應(yīng)這么快，云瑯沒有準(zhǔn)備，皺了皺眉，撐著坐起來：“好了，嚷什么……”

    “少將軍！”刀疤不聽他的，“當(dāng)初端王歿后，少將軍從京城回北疆的那一年，就不要命一般，每仗都往死里打！”

    “我們那時(shí)候還當(dāng)少將軍是急著收復(fù)燕云！”

    刀疤再忍不住，愴聲低吼：“活著不好嗎？少將軍誰也不欠，犯不著把命賠出去！這次若不是中丞大人同我們說了，我們還不信——”

    “刀疤?！痹片槾驍嗨?，“好了?！?/br>
    “沒好！”刀疤紅著眼睛瞪他，“少將軍——”

    云瑯犯愁：“少將軍胸口好疼?！?/br>
    刀疤：“……”

    這一招少將軍用了少說百十次，刀疤張了張嘴，漲紅著臉胸口起伏，悶著頭把話盡數(shù)咽回去，跪在榻前。

    云瑯揉了揉額頭，輕呼口氣。

    還當(dāng)這群夯貨出門撞了腦袋，忽然開了竅……原來是御史中丞話太多。

    云瑯閉上眼睛，磨了磨牙，準(zhǔn)備找機(jī)會(huì)給御史中丞先下點(diǎn)巴豆。

    “我那時(shí)……”

    云瑯不知該怎么解釋，又拉不起跪在地上的親兵，靜了片刻才道：“確實(shí)是急著收復(fù)燕云?！?/br>
    燕云陷落，端王回京之前，只收復(fù)了五座城池。

    剩下的疆土駐兵再多，只是死守，不徹底收復(fù)，永遠(yuǎn)成不了鐵板一塊。

    本朝重文抑武，京城的禁軍安寧日子過久了，根本打不了仗。朔方軍連年苦戰(zhàn)，拼殺得千瘡百孔，更何況京中有人自毀長城。

    本朝軍制原本就不利于征戰(zhàn)，新皇登基，樞密院侵奪了兵部軍權(quán)，連從一品的樞密使都是文人充任。

    千里之外仗要怎么打，一律按京中樞密院送來的陣圖行事，不準(zhǔn)有絲毫更改。

    連年排擠，政令不一，募兵混亂，禁軍經(jīng)商。

    民間有諺語：做人莫做軍，做鐵莫做針。

    端王臨終前，縱觀滿朝文武，能打仗的居然只剩了云少將軍一個(gè)。

    “燕云十三城，端王打下來五座。這些年陸陸續(xù)續(xù)，又奪下七座?！?/br>
    云瑯道：“朔州城，雁門關(guān)?！?/br>
    雁門關(guān)拿下來，長城為界。

    朔方軍駐關(guān)鎮(zhèn)邊，無論京中如何折騰，還能阻戎狄三十年。

    朔方將士日日拼殺，這些刀疤都聽得懂，哽咽不能言，撲跪在地上。

    “好了。”云瑯笑笑，“起來?！?/br>
    “打下朔州前，我不會(huì)有事。”云瑯俯身，拍拍他肩膀，“等該做的事做完了，你們總該叫我歇歇。”

    他原本……早就能休息的。

    故人所托，不能辜負(fù)，昔日恩情，不敢背棄。

    這次那位深宮里的九五之尊，不惜自毀長城，用朔方軍逼他回來送命，云瑯也以為自己能就此索性歇下。

    陰差陽錯(cuò)，又要多熬些時(shí)日。

    刀疤聽得遍體生寒，看著云瑯眼底釋然向往，張了張嘴，半句話也說不出。

    “不提這個(gè)。”云瑯擺擺手，把食盒推過去，“你去——”

    云瑯驀地停住話頭，同刀疤對(duì)視一眼，神色微變，一齊朝窗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