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頁
宋良閣走近,蹲下來看了一眼欒老,沒說話。 人到中年難免雞賊,欒老那張大鼻頭三角眼的臉上,浮著一層熱鬧親切,內里全是油滑算計。但此刻,他手癱在腿上,神情是返老還童的天真,他倚著李存異的動作,帶著一點幼童傍著師父,繞在長輩膝下的感覺。仿佛好奇又安心,仿佛睡的滿身心是期待,恨不得立刻就是第二天天亮,更仿佛是身邊的長輩能永遠保護他。 江水眠提著油燈,呆在原地。她被懾在原地,仿佛看著這個既被稱頌也被唾罵的老東西在逐漸推移的晨光中,一點點變成了小孩。 宋良閣坐在了花壇上,欒老在他與李存異之間。 李存異揉了一下臉,道:“我們走在后頭,遇見一些跑不動的女人,他們被那些當兵的抓住了……” 他沒繼續(xù)說,換了話道:“這樣好。他本來想等你今天大獲全勝后,撐著身子跟你最后打一場試試。他跟我說,天底下做師父最好的死法,就是被自己的徒弟一掌打死。他一刻也不想回醫(yī)院,不想插著那些管子而死?!?/br> 宋良閣點了點頭。 李存異轉過頭去,他知道這些徒弟徒孫中,宋良閣是相當沉默內斂的那個。李存異自己都有點過不去,卻還想盡量安慰他道:“你要懂,將軍以戰(zhàn)死疆場為榮,我們這些民間武人若不是遇上這等大事,一輩子沒有做‘戰(zhàn)死疆場’的機會。這是大成全?!?/br> 宋良閣扯出幾分淡淡微笑,道:“我懂,您不必說?!?/br> 李存異:“我就是不明白,我這把年紀了,為什么還活著。老天不肯給我這樣的機會讓我成全啊?!?/br> 宋良閣:“我一路上看到武行人死傷無數(shù),普通人或傷了十分之一,武行人最起碼少了三成。之后京津的武行都要受沖擊,您要主持大局?!?/br> 李存異搖頭:“我不是主持大局的人。小欒臨走之前說,只要你能最后拿了賽武大會的頭籌,中華武士會就是你的了。” 宋良閣愣了一下:“什么?!” 李存異招呼江水眠也坐過來,道:“你是性格孤傲清高,但你有個徒弟李顛,這幾個月觀察來還算會做人做事,可以幫你。你有個威名遠揚的女徒弟,也能幫助武功向女子之中傳播。而且,中華武士會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了,那些功名浮華的東西都要剔掉,武士會要變的更純粹也更親近,不怕得罪人,也不怕別人上門挑戰(zhàn)的人只有你?!?/br> 宋良閣:“可是……” 李存異道:“這是他的原話,他說你的心夠硬凈,往后肯定還會有人覬覦武行這塊蛋糕,有朝一日還是會有人想要恢復之前天津武林那種虛假繁榮,到時候只有你能夠鎮(zhèn)住?!?/br> 江水眠半晌道:“我從來不明白,為什么中華武士會一定要四處逢源,一定要想辦法賺錢或揚名。民間習武,本就像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借此來生活。若是真的要得罪人一把,改變規(guī)則,把天津武林恢復到數(shù)年前的樣子……只有你能做到。” 武林原初的樣子。 宋良閣還記得以前欒老或其他京津地區(qū)的人收徒弟,只收家里有些小錢或能養(yǎng)活的起自己的,這樣他們就不必像唱戲說貫口的似的,只有技藝,不得不靠技藝賣錢活命。 他們要求,工作要好好做,家要好好顧,習武是在此之外有奔頭的事兒。他們向來不歡迎拿武藝賣錢,頂多是家境不好的師父給徒弟管幾頓飯的同時,要他們做些長工。 這是曾經淳樸的模樣,但漸漸強國健體的口號出來,事情就有好有壞了。 教軍隊刀法,教學生健體,提倡全民強身都是好,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相互吹捧自滿于名聲,不顧資質招收徒弟,害怕徒弟自立門戶而坑騙徒弟,導致武藝甚至都傳不下去;甚至自己都不會打了,也沒時間練武了,還要占著名頭,全讓徒弟出去打著玩…… 宋良閣卻猶豫了,天津武行對他而言從來沒有什么好印象,他也本不想摻和這些事情。李存異道:“而且我會跟你站在一起,你說的對,我這條老命非要多留幾年,總要干點事情。隱居在北京自己樂呵,對不起今天老天爺?shù)倪x擇?!?/br> 就在宋良閣沉默不語的時候,也有些不少人聽到了李存異的名字,順著傳話人說的方向跑過來,他們本來是想上來關心李存異,走近了卻看到了倚著花壇死去的欒老,一個個慢下腳步,輕輕走過來。 欒老這幾年被排擠出了中華武士會的圈子,但作為讓武術走入所有人視野的一等一功臣,沒有人不認識他。 那些年紀并不相同的武師走過來,腳步輕的仿佛是怕吵醒他,低聲道:“欒爺是……” 李存異點點頭。 幾位年紀大的輕輕嘆了口氣:“是成全欒爺了。我們知道欒爺病的很重,去醫(yī)院看過他,但他不見人?!?/br> 李存異為他說話:“中華武士會成這樣子,別怪他?!?/br> 那些聯(lián)合夏恒把欒老架空,又靠著中華武士會賺大錢的門派武行大多沒來參加決賽,一是師父在幾個月前可能就被江水眠打殘了,二則是這次南北武行來的很多,他們決賽之前就被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門小派打敗了。 所以李存異對面這些湊過來的武行人,衣衫都很樸素,甚至還有幾位袖口里子都打了補丁,顯然是適應不了天津武林的競爭被擠兌的艱難生存的那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