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傷口時已經(jīng)很晚了。

    或者也可以說很早。天色熹微，道路空曠，一路見到好幾個賣早點的小攤販迎著寒風騎叁輪車，車轱轆吃力地滾動，發(fā)出刺耳咯吱聲。

    叢林有些犯困，半瞇著睡眼指向窗外，示意黎商巖路過對面那拐角巷子停一下車。她所指之處是個賣油條包麻糍的叁無小攤，老板是從贛城來的，普通話不大標準，人很熱情。

    黎商巖覺得那叁無小攤不太干凈，于是問：“要不帶你吃點別的？”

    叢林搖頭：“不用，我是給室友帶的。她喜歡吃油條包麻糍?！?/br>
    “那你呢，早餐想吃什么？”

    “我沒什么想吃的。”叢林在臨城生活好幾年了，還是吃不習慣這邊的早餐。臨城人飲食口味普遍偏重，不像她老家溪城的人那般嗜甜。

    黎商巖伸過長臂，打開副駕駛座前的手套箱，這屜子里塞的滿滿當當全是零食，以軟糖居多：“先吃點零食墊肚子，等會兒帶你去林豐園吃早餐?！?/br>
    叢林驚了半晌，睡意全無。

    她沒想到，都快兩個月沒見過面了，黎商巖這輛車里卻還留著她的東西。

    沒記錯的話，這些零食是在之前某次車.震后買的。當時因為消耗體力過多，叢林餓得頭暈眼花，不僅說話輕聲細氣的，人也綿軟無力地貼在黎商巖懷里，遲遲坐不起來。深更半夜，街上的店鋪都關門了，只有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還在營業(yè)，于是黎總紆尊降貴走進了便利店，五分鐘后提著大包小包的零食離開，喜得便利店老板眉開眼笑。

    叢林還依稀記得自己當時的模樣有多好笑。

    她胡亂裹著黎商巖的外套，散著一頭亂發(fā)，毫無形象地啃面包。她餓壞了，吃得太急，面包還沒吃到一半就給噎著了，可憐巴巴地接連打嗝。

    黎商巖先是給她拍背順氣，又給她遞溫牛奶。最后叢林窘得滿臉緋紅，表情簡直是“弱小無助又可憐”的貓貓表情包翻版。

    回憶毫無預兆地涌現(xiàn)。

    叢林捏著一顆草莓牛奶糖怔神，久久沒撕開包裝紙。她終于鼓起勇氣直面自己。

    原來…她這兩個月來一直在想念一個人。

    商巖揉了揉她的腦袋：“不喜歡吃糖了？”

    “你怎么還沒丟這些東西？”叢林望著他：“我以為你早就把它們丟了?！?/br>
    黎商巖還記得她那次又窘迫又好笑的經(jīng)歷：“留著方便你下次車.震以后吃?！?/br>
    “你…”叢林語塞——這人怎么能這么不要臉。

    過了一會兒，她吶吶問：“你留在車里，就不怕被黎太太和涵涵發(fā)現(xiàn)了追問是誰的？”

    黎商巖笑：“她們有她們用的車?！?/br>
    原來一家叁口的關系能疏離到，各用各的車。叢林想起來是這樣，黎家司機每次接送黎錦涵的都是一輛白車，而沉語蓉也有自己專用的私家車。

    叢林忽然有點落寞：“你是不是和不同的女人見面，用不同的車？和你秘書見面的那輛車上……也會放她的東西么？”

    “你說仝凱麗？”黎商巖逗她，一本正經(jīng)地編故事：“仝凱麗不喜歡吃零食，車上沒什么可放的。不過她喜歡……”

    “算了，我不想知道?！眳擦中睦飷瀽灥?。

    車已經(jīng)停在賣油條包麻糍的攤位前邊。

    叢林下了車，對普通話蹩腳的贛城老板說：“要一個黑芝麻味的油條包麻糍，麻煩打包?！?/br>
    “好嘚，”老板嫻熟地裹好熱氣騰騰的油條包麻糍：“這個得趁熱才好吃，別放涼了啊小姑娘?！?/br>
    “嗯，謝謝?！眳擦至嘀鵂C手的薄塑料袋，轉身和黎商巖撞得滿懷，然后聽見他低聲說，騙你的。

    叢林遲疑著問：“……?。俊?/br>
    “仝凱麗年底要和她的初中同學結婚了，”黎商巖道：“而且，我和她其實很早就沒有關系了。”

    “哦?！眳擦盅b作絲毫不在意。

    “聽說你想去埃及？”黎商巖順勢把她攏到懷里，壓根不顧旁邊賣油條包麻糍的老板耐人尋味的目光。

    叢林迷惑：“你怎么連這個都知道？”

    “等你考完試，放寒假去埃及旅游。”黎商巖循循善誘：“去看吉薩金字塔，拉美西斯二世神廟，尼羅河，帝王谷，鯨之谷沙漠……”

    他說的這些，都是她想去看的。

    “不用了?！眳擦志芙^道：“等我以后有穩(wěn)定的工作了，會攢錢去埃及旅游?！?/br>
    “那就來我的公司上班，崗位你隨意挑，工資你隨意定?！?/br>
    叢林看到旁邊那位早餐小攤鋪的老板正在瞳孔地震。

    “黎先生，我要回學校了，下午還有考試！”叢林的心砰砰跳，為了防止自己在這誘人美夢里淪陷，她當場拎著熱氣尚足的塑料袋慌張地跑到路邊，揮手攔下一輛路過的出租車：“去臨城大學?！?/br>
    黎商巖看著叢林落荒而逃，不禁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攻勢太過激進，讓小姑娘一時間接受不了。

    或許他下次應該委婉點表達，或者…更浪漫一點？這事兒簡直比和慕尼黑那幫頑固老古董談判還棘手。他這輩子還沒為誰琢磨過這么多心思。

    以前叢林為了賺錢還債乖乖跟著他，他還不覺得有多寶貝；等叢林頭也不回地走了幾十天，他才悔不當初。

    *

    坐進出租車里，叢林仍然心神不寧。

    她算是明白了——

    絕大多數(shù)女人都喜歡能讓自己仰慕的男人。而她未能免俗，也是這絕大多數(shù)滾滾紅塵中的一粒塵。

    黎商巖有足夠的錢和權，有經(jīng)商頭腦，有廣闊的人脈資源，不僅如此，還能為她出面擺平麻煩，還能花心思琢磨她喜歡什么、想要什么……

    從前她想要的、物質層面的，黎商巖全都能給；而現(xiàn)在，黎商巖甚至連她在精神層面渴望得到的都能給，這讓她如何不淪陷。

    恐怕這世上所有的第叁者都和她一樣膚淺虛榮：貪慕榮華富貴的同時，竟還渴望擁有愛情。

    倒也不照張鏡子看看，自己究竟配不配。

    出租車司機正在樂呵呵地收聽廣播，而廣播里風趣幽默的男聲正在激情澎湃講解老電影。

    講的是《失戀33天》，當年很火的愛情片。

    “嗨喲，你說說這電影啊，”司機邊收聽廣播，邊找叢林閑侃：“主演全員翻車。”

    叢林才注意到這司機還挺年輕，應該比她大不了幾歲，是同輩人。

    司機又問：“你看過這電影沒？好像是11年上映的?！?/br>
    “沒，”叢林心想，她11年那會兒正跟著叢琴嬌全中國到處躲債呢，哪有閑錢看電影。

    司機樂道：“這電影里演男女主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都出軌了，一個演女配的也在現(xiàn)實中出軌了。你就說絕不絕吧？”

    叢林尷尬地笑：“我不太了解娛樂圈和明星?！?/br>
    “好吧，”司機討了沒趣，過了會兒也不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與叢林交流心得：“話說回來啊，這現(xiàn)實里出軌還真不是什么稀奇事。那些夫妻離婚的，十有八九都是一方出軌了，也說不定是各玩各的。你說既然婚后出軌，當初結什么婚吶，我姐夫就是一天到晚不顧家，我姐怨死他了。”

    叢林想裝作沒聽見。

    “我那傻jiejie要不是為了孩子，早就要跟我姐夫鬧離婚了?！彼緳C問道：“哎，meimei，你以前有沒遇見過這種事??？你說到底是離婚了對孩子好，還是不離婚對孩子比較好？”

    “為什么一定要從孩子的角度考慮呢？”叢林反問：“既然兩個人已經(jīng)不相愛了，為什么還要因為孩子繼續(xù)糾纏，互相拖延？”

    司機偏過頭用一種“你這女人怎么不守婦道”的奇異眼光打量叢林，用極為不贊同的語氣反駁道：“這種事情怎么能不考慮孩子？父母的陪伴對孩子來說太重要了，父母離婚對孩子造成影響多大??！meimei，你這思想也太前衛(wèi)了?！?/br>
    他說的“前衛(wèi)”，是個貶義詞。

    叢林被司機這么接連反駁，才察覺她剛才是站在自己這個第叁者的角度說話，而司機則是站在被出軌的那一方說話。

    ——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這么自私，為了自己的快樂，竟覺得犧牲別人的幸福理所當然。

    “出軌都是有原因的?！眳擦制届o說。

    “出軌，不就圖個爽么？”司機嗤之以鼻：“也是啊，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是吧？活著不就是圖個樂子么，自己能快活一天是一天?！?/br>
    “為了自己考慮，有錯嗎？”叢林不由自主說出那些深埋在心底、長久以來被道德防線壓抑的想法：“人活著已經(jīng)這么累了，想讓自己快樂一點有錯嗎？愛上了就是愛上了，感情這種東西又不是自己能完全控制的。誰規(guī)定感情一定要分先來后到了？”

    “為了自己傷害別人，當然有錯?！彼緳C不太會掩藏情緒，已經(jīng)將對叢林的不滿全寫在臉上：“我說meimei，你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怎么心腸這么硬啊！歪理邪說一套一套的……嘖，你這……”

    “我就是心腸硬。”叢林打斷司機：“算了，就在這兒停車吧。多少錢？”

    司機同樣沒有好臉色：“二十一塊五?！?/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