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蓬到底接手過好幾回釀酒坊，雖然只是過渡，卻也懂得些里頭門路，原來只是覺得沒有必要，此時再不敢端著，費了大力氣又請又求，最后想方設法偷偷托了人去打聽。

    受托之人得了好處，又被上頭壓下來，不得不半含半吐地透露道：“……本來庫中一半存貨都無，只前幾夜忽有人……”

    將半夜填庫之事含糊說了。

    然則秦思蓬再問其中細節(jié)，對方卻是再不肯言語。

    能做下如此駭人聽聞之事，瞞著管庫者同司酒監(jiān)把釀酒坊全數(shù)搬空，又重新填回來，其中勢力可想而知。

    秦思蓬探明之后，雖然只隱約猜了個大半，卻已經(jīng)覺得背脊發(fā)涼，當真是后悔不迭，情知單憑自己，是不可能壓得住了，連忙去與左久廉說了此事。

    他半是驚懼，半是擔憂：“……手伸得如此之長，又有這般能耐，卻不曉得是哪一家，要是被捅得出去……”

    “……從前查賬時庫賬不符，也不見怎么反應，眼下這裴繼安一來，居然叫后頭人把東西全數(shù)填回來了，雖不知是什么緣故，可事有反常即為妖，提舉，要不要還是小心探查一番，看看究竟是個什么情況？”

    秦思蓬說完之后，不忘分析道：“按理那裴繼安后頭舉主乃是郭監(jiān)司，可郭監(jiān)司常年在外，罕有回京，應當不至于能有如此能耐……若要列舉京中……”

    左久廉最近為著朝中籌銀，幾乎日日都被石啟賢叫去反復盤問，見得中書上下忙個不停，人人自危，更知釀酒坊中出酒的要緊，另有宮中態(tài)勢，簡直一觸即發(fā)，此時聽得秦思蓬如是說，立時將臉一沉，打斷道：“此事我另有安排，你不必再管——那釀酒坊中既是酒水供應充足，認買之事辦得如何了？”

    秦思蓬聽得一愣，過了好一會才終于反應過來，正要回話，卻見左久廉將手一揮，又道：“你去整理一番，將折子拿來給我看?！?/br>
    就被這般打發(fā)了出門去。

    秦思蓬簡直莫名其妙，站在門口半晌，雖是依舊揣度不出左久廉的心思，卻已經(jīng)看出來自家這上峰無意再做追究，實在有些無措。

    左久廉坐在屋中，聽得外頭行人腳步，不由自主將眉頭皺了起來。

    ——這個秦思蓬，平日里看著還挺機靈的，一到這種要害時候，就顯出底子單薄來了。

    做事情毫不知道顧全大局，一味想著顧忌自己的面子同利益，卻不知道多想一想。

    能把手伸進釀酒坊的人不少，可能在一兩夜間，籌夠如此之多的酒水，還將其運送回庫房之中，其中耗費人力、物力，可想而知。

    有這般能耐的，想想都知道不會有多少，一一細數(shù)，無論查出來是誰，都不會有好果子吃——就算人站在你面前，你敢去追究嗎？

    既是如此，為什么還要死揪著不放？

    不管是不是那裴繼安后頭人做出來的事，只要庫房之中帳、庫合得上，值此危急之秋，必定不能往下追究，等過了風頭再行探查才是聰明的做法。

    早知如此，就不該任他去查庫才對，鬧到現(xiàn)在不上不下的……

    左久廉脾氣雖然臭，卻很懂得什么叫做能屈能伸，此時還用得著裴繼安后頭人一天，就不會輕舉妄動。

    他拿定了主意，也不再拖延，當即把裴繼安叫了過來，難得溫和地道：“釀酒坊中帳、庫已經(jīng)查核完畢，并無半點出入，我本以為你乍一接手，會有些疏漏之處，不想做得如此漂亮?！?/br>
    夸了一通，最后才道：“今日我叫你來，另有一樁事情要分派……”

    第297章 決定

    秦思蓬自家查庫，查出來同裴繼安當日所報之數(shù)并無任何出入，自然解了從前質疑。

    其人畢竟是左久廉慣用心腹，此時又當用人之際，不能太過深究，只好后續(xù)再做處置，是以他高高抬起，當著裴繼安的面，抱怨了幾句秦思蓬行事不謹，不堪大用，便輕輕揭過了。

    裴繼安哪里還看不出來對方打算，只做不知，甚至還幫著那秦思蓬解釋了幾句。

    左久廉見他識得做人，便也不再做耽擱，道：“今次朝中景況你也曉得，我就不多說了，石參政給司酒監(jiān)派下數(shù)來，必要贈益酒稅，旁的東西我已經(jīng)交代眾人去做，只一樁，釀酒坊中酒水不能斷?！?/br>
    他語畢，自桌上取了一份奏事過來，推給裴繼安，道：“這是下頭遞來的酒樓買撲數(shù)，你且看看，”

    裴繼安抬手接過，只粗略一掃，頓覺十分棘手。

    此時釀酒坊中酒水存數(shù)不過二十萬壇出頭，可按著司酒監(jiān)分派下去的買撲數(shù)，一個月就要出酒十萬壇。

    酒分大酒、小酒兩種，大酒臘月釀造，有先要施曲蒸釀，再要儲存醇化，次年夏秋方能開壇，冬日得飲，歷經(jīng)近乎一年。小酒雖然釀造時間較短，卻也是春釀秋售，耗時半載。

    他面色微沉，并無半點猶豫，當即道：“提舉，釀酒坊庫存只能供應兩個月，下一批小酒出槽則要等到重陽，而大酒更要等到冬日，數(shù)目加起來也不過四萬余壇，此乃定數(shù)，并無半點轉圜余地……”

    釀酒坊的酒數(shù)原來是一月一報，裴繼安接手之后，改為了五天一報，上一回的奏報是為當日，還擺在左久廉的桌案上，他又如何會不知，卻是道：“中書下派，司酒監(jiān)必要在年底籌夠酒稅，我會叫人同各處酒肆商議延后交付酒水之事，至于釀酒坊中，更要著緊起來才是?！?/br>
    裴繼安心算極佳，聽得左久廉如是說，低頭去看手中奏事，幾乎是轉瞬之間就把新增酒稅的數(shù)目算了出來，奇道：“便是按著提舉所言，釀酒坊中能每月供應酒水十萬壇，到得年末，也不夠中書所要半數(shù)，其中差額又待如何？”

    左久廉道：“眼下乃是急用，到得年末，再同下頭酒肆商議，或可提前支取。”

    他看了一眼裴繼安，道：“正因如此，你在釀酒坊里更要盯緊了，不能出什么紕漏，十中缺一還好，要是十中缺四缺五，事情如何好辦？”

    裴繼安本就敏銳，左久廉雖然沒有明說，他還是一下子就懂了。

    朝中缺銀，石啟賢被天子點派去管籌銀之事，平衡各家勢力之外，他是個慣來要名聲的，自然得有以身作則的樣子，是以拿自己心腹左久廉來當頭，少不得多分派些下去?？删贫愐荒曩x稅盤子就只有這么大，若是想要湊夠金額，至少要將規(guī)模增加兩倍，石啟賢與左久廉雖然不至于白日做夢，把擔子全部壓在此處，可實在也尋不出其他更合適的辦法了，是以打算到得年末，先提前將次年酒稅收了。

    這做法簡直同竭澤而漁也無甚區(qū)別，雖說大酒肆酒館底子厚，能折騰得起，可哪里又是吃素的，少不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中間損失，最后又轉嫁到下頭，而那等小販被攤派之后，如何撐得?。?/br>
    裴繼安心知不妥，先道：“釀酒坊中提舉盡可放心，下官心中有數(shù)，只這提前支取……”他提醒道，“酒雖不比茶，可隔壁司茶監(jiān)事，提舉想來是盡知的，要是鬧將起來……”

    說一句難聽的，司茶監(jiān)不過將茶稅增加了三成，就引得茶商們在御街上集聚鬧事，司酒監(jiān)雖說沒有增加酒稅，可提前支取，比之增三成，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此時往外放數(shù)一貫錢，一年后能得一貫又半，其中多出半貫是為利錢，司酒監(jiān)要提前一年支取，真正算起來，甚至等于增加了酒商一半的成本，下頭怎么可能毫無怨言。

    他真心勸說，左久廉自然看得出來，臉上神色也和緩了些，雖然對著裴繼安不好多說，卻是道：“我等為朝廷辦事，即便曉得不妥，只是當此之時，也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br>
    裴繼安道：“下官聽聞司茶監(jiān)的高提舉，前幾日已經(jīng)發(fā)貶涼州了……”

    此時不比前朝，涼州早非繁華之地。高提舉任上惹出事來，縱然后頭有人撐著，奈何遇上周弘殷正當氣頭上，誰人都不敢去觸霉氣，只能灰溜溜收拾了東西避風頭。

    左久廉卻是道：“我心中有數(shù)，你只管做便是了?！?/br>
    也不再多說，就這般將人打發(fā)了出去。

    裴繼安出了門，朝外走了一段，就這般站定回廊下看著遠處屋檐。

    他方才見得左久廉反應，難免生出擔憂來。

    要是按著此時做法，提前預支來年酒稅，甚至都不用條令下發(fā)，他都能猜到后續(xù)軒然大波。

    左久廉為官數(shù)十年，資歷、才干都排的上號，況且又是石啟賢的左膀右臂，哪怕當真鬧出事來，只要石參政在位一日，他最多也不過是暫時發(fā)貶，一有機會，立時就能再回京中。

    此時石啟賢正遇難處，左久廉作為助力，最多也就是賠上自己三兩年的磨勘而已，可落在旁人身上，卻沒有那么輕松了。

    裴繼安本就是由吏入官，比起那等科舉得官天生矮上一頭，更要慢上許多。

    正經(jīng)官員若是三年能升一任，放在吏官身上，少說要五年，若是司酒監(jiān)出事，他不可能置身事外，少不得要被拖累，說不得五年就要變成八年。

    左久廉本是為了恩主，況且私下又有補償，他卻不同，不可能陪在此處耗著。

    況且更要緊的是今次乃是為翔慶軍前籌銀，郭保吉已赴陣前，時時刻刻都在耗費糧秣軍械。

    打仗就是燒錢，難得遇得蠻夷自家大亂陣腳，若是不能借勢將其打垮，再難有此機會。

    另有……只有翔慶安穩(wěn)了，沈輕云事才能落定。

    于公于私，朝中都必須得拿出這樣一筆錢。而要是司酒監(jiān)榨不出來，其余地方更為艱難。

    裴繼安站了片刻，忍不住慢慢呼出一口氣。

    京都居，大不易。

    在宣縣時彭莽雖然庸碌，卻十分肯聽話，又好擺布，由著他施展，后頭遇得郭保吉，雖然固執(zhí)得很，卻也曉得納諫如流，很懂得放手。

    今次到得京中，雖然進了外頭人羨艷不已的司酒監(jiān)，可遇得的上峰左久廉則是另一番性格，喜歡摁著頭就往死胡同走，也不管路對不對，也不肯輕易問旁人意見。

    不過只要是人，總會有弱點，也有長處。

    裴繼安徑直轉進了公廳之中。

    此時里頭不少官吏圍在一處說話，簇擁著那秦思蓬，見得裴繼安進來，紛紛住了嘴，或面面相覷，或回得自己的座位。

    秦思蓬是個能屈能伸的，既然已是認清事實，片刻也不耽擱，立時上得前去，向著裴繼安行了一禮，道：“繼安，今次乃是我先入為主，才生了猜忌之心，實在慚愧……”

    他嘴上說著，又嘆了一口氣，再行了一禮，道：“此處同你賠罪了。”

    裴繼安伸手將他托住，笑道：“思蓬這是何意？釀酒坊中酒數(shù)看著異處甚大，你熟悉事務，看出不妥來，本就是份內的，何來‘賠罪’、‘慚愧’之說？”

    又道：“倒是我來此月余，多得你照料，當要道謝才是?！?/br>
    就這般順勢回了一禮。

    兩人你來我往，俱是客客氣氣。

    秦思蓬面上沒說什么，心中卻是越發(fā)焦慮。

    他出得左久廉的公廳，那酒水認買的折子才寫了一半，忽的就反應過來不對——釀酒坊中庫數(shù)決計有問題，為什么旁人在的時候才得此時一半不到，等到那裴繼安來了，就能庫、賬相符？其人后頭，究竟是什么勢力？

    等到再做打聽，曉得后續(xù)之后，秦思蓬更是緊張，尤其尋了半日，實在還是找不出由頭，當真是唯恐自己惹出什么禍來，忙不迭跑來致歉。

    他雖然不是個嘴巴大的，在司酒監(jiān)多年，也有幾個熟人，今日行事被人看在眼里，紛紛來問，多多少少會透露出去幾分，又不敢直說，只好含糊以對。

    因他資歷深，人也謹慎，說話自然有人聽，自此之后，倒叫司酒監(jiān)上下以為那裴繼安后頭有什么厲害人物，對他或避或讓，就算被請去相幫，也無一個敢隨意拒絕，反而錯有錯著。

    ***

    再說裴繼安知曉了左久廉的打算，回得潘樓街之后，遲疑良久，還是同沈念禾說了，又道：“比起這般行事，我想著，倒不如用上回你說的那‘隔槽法’，只是……”

    沈念禾心中算了一回，算完之后，又問朝中欲要籌銀數(shù)，兩相一對，只覺得很是贊同，道：“隔槽法雖然也是飲鴆止渴，然則只要控制得當，間隔而行，于籌銀一道上倒是有用得很，與之相比，左提舉要同下頭酒肆提前支取明年酒稅，怕是要引出禍事?！?/br>
    她腦子轉得極快，話才出口，已是想到后頭緣故，問道：“三哥，若是司酒監(jiān)執(zhí)意要提前支取明年酒稅，到得年末考功，豈不是要帶累一衙上下？”

    此時朝廷考功，一看所在衙署一年所為，二看本人一年所立功勞。

    如若司酒監(jiān)做得不好，引出事來，便是裴繼安本職工作做得再好，也無濟于事。譬如今次司茶監(jiān)致使茶商聚眾鬧事，其中提舉就被發(fā)貶外州，當中上下官員也或罰或貶，除卻個別，其余俱是難以逃脫。

    裴繼安點了點頭，道：“正因如此，我才想著不能任由旁人縱意行事，得想辦法做個約束?！?/br>
    沈念禾知道他要獻隔槽法，略一思忖，去得自己房中將從前算過的稿紙拿了出來，攤開在桌案上，指了指上頭的數(shù)目，道：“若是用隔槽法，只要排布得當，一年能得三年酒稅收息，倒是不怕籌不夠銀，然則畢竟只是過渡之法，若是上頭貪圖這等眼前利益，將來不肯廢止就罷了，只要愿意控制規(guī)模還好，就怕……”

    誰會嫌錢多呢？

    一個月只賺一貫錢，就有一貫錢的活法，可一旦習慣了一個月能得三貫錢，誰又肯重新回去過一貫錢的日子？

    所謂由奢入儉，便是如此。

    中書上下還罷了，當朝天子周弘殷卻不像是個能聽得進勸的，他大把事情想要做，處處都得要花錢，一旦見得隔槽法如此得利，怎么會放過。

    可隔槽法說得好聽些，是寅吃卯糧，說得難聽點，就是飲鴆止渴。

    短期施行，或是將規(guī)模縮著做還好，要是長時間、京畿所轄盡皆如此施為，將來遲早一地雞毛，于百姓并無多少益處。

    裴繼安自然不會不知。

    他上前兩步，取了紙筆，同沈念禾一同測算，口中則是道：“雖是有利有弊，可此時情急，實在尋不到良方，我會在折子將弊端說得清楚——今次翔慶軍中兩軍對陣，難得占著上風，況且……不能因為糧秣銀錢失了機會。”

    沈念禾皺眉道：“此時得利時還好，將來出了事，三哥就是事主，要是眾人不肯聽從，強要繼續(xù)施行，一旦……又該如何是好？”

    裴繼安笑道：“總不能因噎廢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