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處耘說到此處，忍不住把桌子一拍，險(xiǎn)些將那菜碟給拍翻，嘴里卻是怒道：“尋人便尋人，說清楚不是便罷，誰曉得那來人還敢動手動腳——聽得嬸娘說，我那妹子手上、背上都淤青了！若不是正好有官府人路過，怕是人都要被擄走，當(dāng)真是好生囂張！你說這樣的氣，我哪里忍得下！不是生生要打爛我這張臉嗎！”

    他把面前的酒碗拿了起來，一口喝干里頭的酒，復(fù)才大聲嚷道：“找咱們這些個(gè)自己人來，便是想叫你們想個(gè)法子，尋個(gè)機(jī)會把那河間府來的許多人——尤其那帶頭的——揍上一頓！好叫他們知道什么才是‘強(qiáng)龍不壓地頭蛇’，什么才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欺負(fù)三哥的meimei，便似欺負(fù)我的meimei，也同欺負(fù)你們meimei一般，難道你們竟是能忍得住坐視不管嗎??？”

    謝處耘這一番話胡亂嚷嚷，認(rèn)真去辨了，其實(shí)沒有什么道理在，只是和著他那口氣并動作，煽動性極強(qiáng)，當(dāng)場便有三兩人一下子站起身來，另也有人跟著叫道：“如何了得，捉出來打一頓！”

    場面十分激憤。

    旁人都在激動，卻有一人本來手中拿著酒碗，此時(shí)忽然頓住了，連忙伸出手去攔著身邊人動作，又把那酒碗放下，急急問道：“慢來，小雀兒，你說那河間府來的沈家人，不是住在葵街的五?？蜅＠镱^的那些個(gè)罷？”

    謝處耘白日間被裴繼安呼來喝去地支使跑腿，一堆子事情做，好容易此時(shí)才得了點(diǎn)空檔，自然沒來得及打聽這許多，聽得對面人問，便道：“我還沒功夫去細(xì)問，左右是河間府來的，也是個(gè)大族，多半是住在五?？蜅！醯模阋娺^？”

    他一下子就來了精神。

    若是有同沈家人打過交道的，想要行事就方便多了。

    對面那人十分吃驚，道：“若是那一群人，今早便已經(jīng)走了，一共二十一個(gè)，十七男四女，裝了兩馬車，你竟是不知道嗎？”

    這話如同平地一聲雷，叫謝處耘半點(diǎn)沒有防備，一下子就愣住了，問道：“你怎么曉得的？莫不是聽得誰人傳岔了話？”

    那人搖頭道：“我親眼得見的——這一向我哥跑鏢忙得頭都快找不到了，今日一大早，天還沒亮便把我叫得起來，打發(fā)我去守在葵街尾巴處，旁的什么也不做，就盯著五福客棧里頭那一行姓沈的，也不說什么事情，只喊我見得人要走了，再去叫他來?！?/br>
    他說著說著，忽然往地上“啐”了一口，罵道：“說起這事，還叫我白挨了一大頓罵！那沈家打頭的真他娘的討嫌，才來咱們這一處幾天??？據(jù)說那小酒巷里叫得出名字的花娘子都來送他，那龜孫子騎在馬上的腰腿都打擺子了，還不肯快走，磨磨唧唧的，害我早早去叫了我哥，誰知他出來足足等了半個(gè)時(shí)辰，人還沒走出葵街！”

    眾人哄堂而笑。

    謝處耘卻笑不出來。

    大家一起長大，他自然認(rèn)得對面人的長兄，知道那是個(gè)有本事的。

    自家原也不是不想叫對方來幫忙，只是那人多半還當(dāng)他是個(gè)小孩打鬧，只合找上門去相求，不合這種場合，也指使不動。

    那誰人能支使得動？

    謝處耘數(shù)來數(shù)去，也只數(shù)出一個(gè)人。

    不知為何，他心中忽然有些發(fā)虛。

    對面那人又道：“雀兒，人都走了，不好追出去打罷？早曉得這些個(gè)竟是如此囂張，膽敢欺負(fù)咱們自家meimei，昨夜便該叫人設(shè)法套了麻袋出來打一通，眼下卻是給逃得脫了，反被撿了便宜！”

    屋子里正鬧鬧嚷嚷的，忽的一人問道：“是不是我聽得岔了——怎的好似有人拍門？”

    “誰來遲了罷？”

    “要罰三碗大酒才好！”

    “方才不是已經(jīng)點(diǎn)得清楚，人都來齊了的？”

    “怕是點(diǎn)漏了誰罷？大冷的天，先讓人進(jìn)來再說！”

    眾人吃酒吃到興頭上，也沒想太多，推出一人去外頭開門。

    謝處耘正低頭想著事情，不多時(shí)，去應(yīng)門的那一位就如同鵪鶉般走得進(jìn)來，站在門口小聲叫道：“雀兒，有人尋你！”

    “尋我作甚？進(jìn)來說不行，偏要出去？”謝處耘皺著眉，大大咧咧站得起來，才往前頭走了兩步，忽然覺出有些不對。

    等到他抬頭一看，果然見得門邊忽然閃出一個(gè)人影，那人眉眼端正，一張熟悉的好人臉——不是裴繼安是誰？

    不待謝處耘出聲，屋子原本吵吵嚷嚷的，正喝酒吃rou的人看到外頭站的那人，忽然就如同被分別下了啞藥一般，一個(gè)一個(gè)地安靜下來，又自動自發(fā)地跟著站起身，紛紛小聲打起了招呼，你一聲，我一聲，那聲音俱是干巴巴的，或叫“三哥”，或叫“裴三哥”。

    裴繼安站在門外，也不進(jìn)來，只抬頭掃了眾人一眼，問道：“什么時(shí)辰了？”

    眾人哪里敢說話。

    他就指著其中一人，點(diǎn)了他的名字，道：“旁人不打緊，你在鋪?zhàn)永镱^做工，明日正是集市，喝這許多酒，是不想做活了，還是想找掌柜的罵？上回秦掌柜見了我，還夸你手腳快，人也機(jī)靈，特地謝我薦你過去……”

    那人臉都紅了，忙道：“三哥，我明日還要上工，就先回去了。”

    語畢，連忙出門去了。

    裴繼安又看著旁邊那屠戶佬，叫了他的名字，笑著問道：“這一向生意怎么樣？你娘那氣喘病如何了？”

    第52章 吃還是做

    那屠戶佬忙道：“得你照應(yīng)，給我尋了個(gè)位子極好的檔口，日日都能比旁人多賣幾十斤rou，我娘的藥再沒斷過，大夫說只要好好將養(yǎng)，雖不能盡好，卻也不會大犯了！”

    裴繼安便道：“這個(gè)時(shí)辰你還不回家，外頭風(fēng)這樣大，天氣又冷，你娘放得下心去睡覺？”

    那屠戶佬把手擦著兩邊衣擺，低聲道：“我立時(shí)就走?！?/br>
    “慢來！”

    裴繼安將他叫住，又對著屋子里那許多人道：“把吃的都分一分，走這一路回去，怕是還沒到家就要餓了?！?/br>
    又道：“誰人醉了？沒醉的送一送?！?/br>
    一面說，一面看著謝處耘，道：“大半夜的，你還跑出來團(tuán)席，白日間便不能團(tuán)嗎？還跑來旁人家里鬧，是咱們自家屋子不夠?qū)挸?，還是我同嬸娘做的菜不好吃?！?/br>
    他語氣里頭并無半點(diǎn)怪罪之意，卻把謝處耘說得頭都抬不起來，只低聲道：“三哥，我錯了?！?/br>
    裴繼安便道：“有誰喝多了走不動的，誰人家中見得晚回了要罵的，站得出來，我送他回去。”

    又指著一旁的謝處耘道：“這一個(gè)念你們念了許久了，只我一直差使他做事，暫且騰不出手來，等忙過這一陣，便在家中作宴，喊他請你們來吃！”

    一時(shí)眾人各自羞愧，又不敢走，老老實(shí)實(shí)把一桌子rou菜分了。

    裴繼安便對那主人家道：“勞煩你收拾這一桌子殘菜，改日再來家中吃酒?！?/br>
    那人慚愧道：“三哥，我也沒想那許多……”

    裴繼安笑道：“吃個(gè)酒又沒錯，一群兄弟聚一聚，怎的給我這一來，倒像是你們做錯了什么大事一般？”

    他口中說著，手上卻沒停，上前幫著收拾了碗碟，因見地上滿是剩骨、殘菜，又去一旁拿掃帚過來掃地。

    謝處耘一張臉漲得通紅，連忙過去接了。

    兩人幫著收拾好了，復(fù)才一齊告辭而去。

    一走出門，裴繼安的面色就變了，轉(zhuǎn)向謝處耘，肅聲問道：“男子漢大丈夫，有什么事情不可對人言，要這般偷偷摸摸地私聚？我平日里管你管得這樣嚴(yán)嗎？”

    謝處耘又羞又愧，道：“三哥，我錯了，我只想著做的不是什么好事，你想來不會同意，一時(shí)便轉(zhuǎn)了歪念。”

    他也不敢再瞞，老老實(shí)實(shí)把自家打算和盤托出，又道：“那沈家來人實(shí)在過分，我見沈meimei受了欺負(fù)，便有些忍不住?！?/br>
    裴繼安皺眉道：“你便是要給她出氣，也不能行這樣蠢的事——當(dāng)真打了人，鬧得大了，你叫衙門里頭查還是不查？沈家究竟是名門大族，那沈吉之雖然沒有入官，到底是沈家本家的嫡系子弟，他被人打了，便是為著面子，沈家人也不會輕易放過，屆時(shí)人人盯著宣縣，你這氣倒是出了，念禾怎么辦？”

    謝處耘低頭不語，只跟在一旁走路。

    裴繼安便道：“你這樣聰明一個(gè)人，旁的話我也不多說了，以后遇得事情，好生想一想再動作，莫要明明是好心，反倒惹人惱了。”

    他莫說沒有訓(xùn)斥，連教訓(xùn)都少，卻讓謝處耘更覺慚愧，半晌，才低聲問道：“三哥，我聽說那沈家人今日早上急急就走了，是不是你這一處……”

    裴繼安輕輕哼了一聲，道：“你自家去想，若是連這一點(diǎn)東西都想不通，明日便老實(shí)去跑三圈外城?！?/br>
    兩人回得家中，裴繼安先把謝處耘打發(fā)去睡了，又道：“公使庫中許多事情要做，念禾那書要快些印得出來才好行事，明日起得早些，我有事情交代你去做?！?/br>
    他將人攆走，卻又回得廚房，先把泡好的綠豆蒸在鍋上，等到洗漱完畢，又準(zhǔn)備冰糖、山藥等物，因那豬油甚膩，只下了一點(diǎn)，又越過搶味的麻油，特地?fù)搅硕褂瓦M(jìn)去，花了小半個(gè)時(shí)辰，做出一鍋清香撲鼻的綠豆糕。

    此時(shí)天邊已經(jīng)魚肚白，裴繼安便把火半掩了，又把糕點(diǎn)隔水溫在火上，復(fù)才回房睡去。

    ***

    沈念禾得知沈家、馮家人俱是被打發(fā)走了，一面驚訝，也不曉得那裴繼安使了什么法子，一面卻是一夜好眠。

    她半點(diǎn)不曉得昨日因?yàn)樽约喊l(fā)生了什么，早間起來，裴、謝二人早已去了衙門，剩得鄭氏坐在堂屋中繡帕子。

    鄭氏見得沈念禾出來，笑道：“我見你睡得香，便沒去叫，肚子餓了不曾？你三哥早間起來煮了好面，還做了糕點(diǎn)?！?/br>
    一面說，一面要起身去廚房端得出來。

    沈念禾連忙攔了，道：“嬸娘且忙你的，我自家去拿?！?/br>
    她進(jìn)得廚房，先把一旁甕里的面下進(jìn)湯中，正等著面熟，卻見一旁桌上擺著兩個(gè)眼熟的小碟子——正是昨日鄭氏用來裝綠豆糕的。

    此時(shí)那碟子里頭也裝著糕點(diǎn)，只是顏色、行狀卻略有不同，比起昨日的更淡，乃是極淺的黃色，又被切得只有半個(gè)指節(jié)長寬的方形。

    她心知這多半是方才鄭氏所說，那裴三哥做的綠豆糕，便順手捏了一塊來吃。

    這糕點(diǎn)入口的質(zhì)地沙細(xì)，那甜味似有還無，除卻綠豆特有的味道，其中還帶著一絲山藥的清香，半點(diǎn)都不膩口。

    尋常糕點(diǎn)里頭多要加些面粉，吃起來黏喉嚨，這一碟子倒似沒有加一般，全是綠豆同山藥所制，兩樣的多寡也恰到好處，另有油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油，和著冰糖的清甜，那滋味仿佛就長在自己的口味上，給她的喜好量身定做的一般。

    面還沒煮熟，小半碟子糕點(diǎn)就下了肚。

    沈念禾連忙收手，仍是意猶未盡，出去問了鄭氏，果然得知這是裴繼安做的。

    等到晚間對方回來，她忍了又忍，還是免不得厚著臉皮去問做法，道：“我見三哥同嬸娘都做了綠豆糕，十分好吃，想來學(xué)一學(xué)，將來自己也好做得出來?！?/br>
    裴繼安看了她一眼，心中好笑，嘴上卻道：“你只管吃便是?！?/br>
    他有心叫這心明手笨的不要自己為難自己，左右也做不出什么好東西，如果當(dāng)真喜歡，等他忙過了這一陣，多抽些空閑出來便罷了，然則話到嘴邊，到底還是吞了回去。

    第53章 盜版

    卻說把馮、沈兩家打發(fā)走了之后，裴繼安便一心忙那《杜工部集》印發(fā)。

    他見沈念禾對書冊刊印甚有見地，試看一二之后，發(fā)覺并非妄言，自此只要她出的主意，都愿意多聽幾句。

    公使庫中年年印書，雖然從前全靠強(qiáng)賣得利，然則一整套物什都是現(xiàn)成的，便是雕版師傅、印刷小工等等，因有衙門在背后靠著，俱是一召就來。

    等到這一處按著沈念禾的要求把紙料、墨、漿糊、麻繩等物都置好，那一處楊如筠的手本也抄完了。

    再說這一位楊叔父，他忙完抄寫之事，生怕宣縣破爛小地，找不出什么好的雕版師傅，倒把自己精心寫的的字給刻毀了。

    書籍能傳百千年，這一部又是早已失傳的杜工部補(bǔ)遺重現(xiàn)，雖未面世，屆時(shí)會引出什么景象，楊如筠卻是能料想一二，若因雕版刻得差，教世人笑話，以為乃是自己的字寫得差，這如何能忍？

    他也做過官，自然知道公使庫印書不過為錢而已，忍不住私下跑去同做宣州知州的侄兒打聽了一下。

    對著雖已致仕，卻一向口風(fēng)甚緊，為人也謹(jǐn)慎的叔父，知州楊誨自然沒什么好隱瞞的，特叫人去翻了宣縣衙門的賬，便道：“那宣縣知縣喚作彭莽，是個(gè)庸碌之輩，有功利之心卻大小才皆無，前一向去點(diǎn)賬，公使庫上從年頭虧到年尾，已是沒錢了。”

    楊如筠聽得越發(fā)膽戰(zhàn)心驚，本就不指望那宣縣衙門能干出什么好事來，而今賬上空蕩蕩，出錢更不可能，索性自力更生，叫人拿了自家的帖子去越州，將此事說得明白，又自貼酬勞，請了相熟的雕版師傅出山，另同裴繼安交代了，只說自己也不要什么旁的，印出來書給他一百部做筆潤即可。

    不過一百部書而已，若是論起成本來，最多也就一二百貫，從前多少人拿著千貫錢想要請楊如筠幫忙寫字，所求不過扇面、題字，全是輕輕松松的，眨眼功夫便能揮毫而就，他還要托詞自己人老眼花，不肯答應(yīng)。

    而今抄這二十一冊書，抄得他夜以繼日，又怕手抖寫壞了，偏偏手抖了也舍不得停，當(dāng)真是想把肝血都嘔出來做墨汁了，眼下還要倒貼錢貼名去請雕版師傅，簡直比買東西送的搭頭還要價(jià)廉，卻也甘之如飴。

    一時(shí)萬事俱備，等到雕版刻制完畢，其余人等各自就位，裴繼安便在后頭統(tǒng)籌調(diào)度，叫小工三班輪倒，一刻也不停歇，未過多久，頭一批書就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