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郭保吉到底是一路大員，今次“降尊紆貴”出言招攬，哪里好直言拒絕，無論怎么說，都難免叫他以為自己這是站在了地方官員一系。

    魚與熊掌，如何才能兼得？

    公事之上能拿得出手的理由，自然是半點沒有，可私事之上呢？

    雖是這般行事有些無恥，只是無奈之下，也不得不借用了。

    裴繼安心念一動，面上露出躊躇為難之意，忽然道：“裴家之事其實尚在其次——卻不知官人今次去得京城，可有聽到沈輕云沈叔叔的消息？”

    他此言一出，原本低頭吃茶的郭保吉，一下子將頭抬起來，問道：“可是翔慶軍的那一位？”

    裴繼安點了點頭。

    郭保吉詫道：“同他有什么關(guān)系？”

    裴繼安道：“家父與沈叔叔有舊，當日為我說了一門親……”

    第34章 各得所需

    郭保吉的呼吸微頓，神色雖然未變，卻一直舉著手上的茶盞，也不曉得去喝，過了好一會，復才問道：“那親事……”

    裴繼安一旦選定無恥的那一條路，就什么話都說得出口了，道：“正是沈家女兒……只不知道而今翔慶境況如何，對于沈叔叔，朝中又是個什么想法？”

    沈念禾來的這兩個月，無論人前人后，裴繼安對其父沈輕云的稱呼從來不是“沈副使”，就是“沈官人”，態(tài)度既尊敬，又客套。

    然而到得郭保吉面前，這個叫法立時就換成了“沈叔叔”，毫無遲滯不說，其中還透著自然而然的親近與熟稔，給那不知情的人聽了，還以為他是那沈輕云抱著長大的，小時候說不得還在對方腿上撒過童子尿。

    郭保吉再也不能穩(wěn)坐，神色也轉(zhuǎn)為沉凝。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道：“翔慶軍形勢不妙，至于沈輕云……今次他雖是受了帶累，也實在冤枉，然則畢竟是主事……”

    又問道：“那女子家中可有親眷？”

    裴繼安聽得他說翔慶不妙，面上慢慢就露出強忍的黯然之色，再聽他問親眷之事，便搖著頭道：“meimei年紀尚小，也無兄弟姊妹，許多事情都不太清楚，只是沈叔叔那一廂才出了事，當即就決定把人送到我家中，卻不是旁的地方，想來是沒有更合適的去處了?！?/br>
    郭保吉萬分唏噓。

    他去翔慶軍平過叛，對那一地很是熟悉，自然知道能做到沈輕云的程度，是何等困難。

    此人當年驚才驚艷，蟾宮折桂，東床快婿，與本家決裂之后，竟還能在翔慶軍中另辟一番天地，世人盡皆嘆服。

    可誰又能料得到，數(shù)年之后，其人會淪落至此。

    而究其原因，卻是今上強行遣去分權(quán)的人捅了婁子。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郭姓將門世家，枝脈甚廣，兵權(quán)也重，難免為天家忌憚。

    可勝敗乃兵家常事，誰又能百戰(zhàn)不??？

    若是自己將來遇到如此事情，是否有一處地方去安置家??？

    郭保吉不過感慨了幾息功夫，很快就把念頭轉(zhuǎn)了回來。

    沈輕云不過是個旁人，與他并無半點干系，而今最要緊的是自己的事。

    他沉吟了片刻，問道：“你那親事……已經(jīng)說定了不成？”

    裴繼安就等著他這一句問，心中默默等了幾息，抬起頭，做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道：“對著監(jiān)司，我也不怕說實話，親事只是在議，并未定下——沈meimei何等出身，我不過一介皂衣小吏，便是將來有了官身，同她相比，依舊形如云泥，怎可能高攀？”

    郭保吉聽他話中有話，便不打斷，只繼續(xù)等著。

    裴繼安又道：“只是沈叔叔那一處畢竟禍從天降，如果朝中有了決議……”

    “眼下看來，翔慶軍割讓已成定論，那沈meimei一旦成了罪臣之女，又是六親無依，將來想要說一門好親，并不甚容易——果真如此，在下便愿以石佩玉，雖是顯得極不磊落，也寧可擔此惡名了！”

    他一番話說得堂堂正正，落地有聲，盡顯君子之風不說，又配著一張好人臉，偏偏還是出自本心，便是有會讀心術(shù)的神仙在此，也看不出半點破綻。

    小輩持如此人品，郭保吉又怎能不為之動容？又怎好叫他放棄？

    雖然知道面前這一位若是能到得高處，多半后悔今日所為，可此時此刻，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勸出口，否則會被襯得人品何其不堪？

    況且裴繼安不過一個小吏，他同沈家人攪合在一處，無足輕重，壓根無人搭理。

    可若摻和此事的是去過翔慶平叛，又才被解了軍權(quán)的自己，無人說道還好，但凡被拿出來做筏子，引而伸之，說成同情罪臣，卻是得不償失了。

    對于郭保吉而言，舉薦裴繼安是一句話的事情，他看中對方背后人脈，想要添補為耳目，幫著在州衙當中打出一個缺口。

    然而這一處只是順便，如果不成，雖是有些可惜，也無傷大雅。

    俗話說，一表三千里。

    做好決定之后，裴繼安對于郭保吉，就變成了表上三百萬里的不相干晚輩。

    他撫掌贊了一聲，道：“做得好，君子當如是。”

    裴繼安面上微露赧色。

    他未見郭保吉表態(tài)，因把不準對方想法，只好咬咬牙，又加了一把火，道：“監(jiān)事過譽了，只是沈叔叔那一處事情未定，我卻不好輕易轉(zhuǎn)換差遣——沈meimei欲要廣印家中孤本，為其父積福，我眼下雖是個外姓晚輩，畢竟淵源甚深，已是同彭知縣商議妥當，擬由公使庫出面出力，共襄此舉。”

    說到此處，他又認真同郭保吉解釋道：“正巧監(jiān)司欲要宣縣籌措兩萬貫錢，而今尚缺大頭，若是此書能夠及時印就發(fā)賣，也算是能解一時之急了！”

    裴繼安其實是想多了。

    他畢竟年輕，比不得郭保吉養(yǎng)氣功夫。

    對方心中早已千推萬拒，恨不得離這“裴”、“沈”二字十萬八千里，面上依舊毫無表現(xiàn)，難得此時得了這一番發(fā)愿，簡直是瞌睡遇上枕頭，再沒有那樣滿意的。

    郭保吉將手中茶盞輕輕放下，嘆了一口氣，道：“你既有如此心思，我又怎能再做阻攔？”

    又道：“那是什么書？若是印得出來，我買上一百部，權(quán)做對那沈家女兒資助罷！”

    裴繼安忙道：“喚作《杜工部集》，當中有補遺數(shù)十篇，世所未見！”

    郭保吉粗通文墨，只聽得是本耳熟的書，卻不怎么放在心上，笑道：“那我便等你好消息了?！?/br>
    說到此處，他還不忘特地補了一句，道：“畢竟是沈家之后，雖是公使庫出面，也不要太占她的便宜，能給多一點，便多一點罷——她一個孤女，將來哪里去覓生計！”

    慷他人之慨，不過一句話的事情而已。

    郭保吉說得開心，裴繼安聽得更為開心。

    他想了想，故作踟躕之態(tài)，小聲道：“監(jiān)司，這話雖然有些不妥，繼安卻是不得不說——畢竟事關(guān)沈meimei名節(jié)，若是沈叔叔尚在，我便不再堪配……還請不要……”

    郭保吉并不待他把話說完，眉頭微皺，攔道：“自然——我豈是那等長舌閑人！”

    又道：“你那薦書州中才要給復，尚未入京，雖是可惜，卻也不好奪你之志，明日我叫人追的回來，只當再無發(fā)生——你且去做你的事罷?！?/br>
    第35章 是姊妹還是心上人

    得了郭保吉這一句應(yīng)承，裴繼安總算是心頭一塊大石落了地。

    他唱戲一慣要唱滿整臺，從來不肯半途而廢，又特地以異姓兄長，準未婚夫的口吻代沈念禾道了謝，臉上全是感激，半點不像裝出來的。

    裴繼安劫后余生，卻不知郭保吉也暗自慶幸。

    兩人各懷鬼胎，俱是以為自己得了便宜，看向?qū)Ψ降谋砬槎级嗔藥追职l(fā)自肺腑的真誠。

    因天色已晚，裴繼安借口明日還要上衙，急著趕路回宣縣，也不吃郭保吉那順口留的飯，就此告了辭。

    他出得書房門，按著書房外頭從人的指點沿回廊而行，正走到后園一角，對面卻有兩人相迎而來。

    當先那人走得近了，忽然把腳步止住，疑惑問道：“裴繼安？”

    來人十五六歲，身量卻挺高，臉方方正正的，相貌有些粗，還長了一對招風耳，看上去略帶兇煞之意。

    他一面說，一面卻又往裴繼安的后頭看，見并無半個人跟著，臉上頓時有些失望，道：“怎的是你一個人來？那謝家小孬種哪里去了？果真被嚇破膽子，再不敢踏進我郭家大門？”

    口氣當中全是嘲諷。

    裴繼安抬頭看去，果然是個熟人，正是同謝處耘鬧個不停的郭保吉次子郭向北。

    郭向北后頭跟著個一身騎裝的少女，她背上負著長弓，腰間插著一兜七八支箭矢，正是青春年華，長相雖然只有五六分，然則整個人看上去另有一種勁勃的美。

    聽得郭向北這般說話，她上前一步，伸手輕輕拉了一下對方后背的衣料，低聲叫道：“二弟！”

    轉(zhuǎn)而對著裴繼安道：“裴公子是為著謝處耘來的吧？眼下遇得飯點，夫人應(yīng)當在正廳……”

    裴繼安聽對方說話語氣，又見其打扮，只覺得眼熟。

    因其人稱呼廖容娘做“夫人”，而不是“母親”，他一時竟沒有反應(yīng)過來，過了好一會，才把人對上了，記起這恐怕是自己見過一回的郭家次女郭東娘。

    他隨口應(yīng)道：“乃是為了公事特來尋郭監(jiān)司的，因衙門還有事，我便不耽擱了?！?/br>
    一面說，一面拱了拱手，權(quán)當行過禮，就此走了。

    郭向北一肚子屁話想要放，本要沖得上前，只看著裴繼安那行禮時露出的明晃晃拳頭，難免回憶起從前事情，牙齦都不由自主地再次發(fā)出酸痛之意來，腳步立時為之一頓。

    只緩了這一會，再想要沖上前去時，他的后背就給用力扯住了。

    裴繼安大步流星，轉(zhuǎn)眼便沒了蹤影。

    郭向北眼睜睜看他走掉，轉(zhuǎn)頭怒瞪了一眼，叫道：“二姐！你拽著我作甚！”

    郭東娘道：“你當那是謝處耘，由你搓圓搓扁？不攔著你，等你再上去找打嗎？”

    郭向北咬牙怒道：“這是在我郭家，難道他還指望像上回一般占得了什么便宜？！”

    郭東娘冷笑道：“打架輸了不夠丟臉，你還想仗勢欺人不成？！”

    郭向北說她不過，也是覺得丟臉，惱羞成怒道：“你是他jiejie還是我jiejie！怎的幫著外人說話！”

    因他氣在頭上，竟有些口不擇言道：“你怕不是看他相貌長得好，這才胳膊肘往外拐！只可惜那是個落魄窮酸鬼，除卻一張臉，什么都不中用，半點比不上你弟弟我！”

    郭東娘斜斜睨了他一眼，道：“你長得沒別人俊俏，跟著校士們習了這許多年的武，竟是連個繡花枕頭都打不過，還好意思在此處嚷嚷，叫爹爹曉得了，仔細打斷你的狗腿！”

    郭向北道理也說不過，罵也罵不過，偏偏撞上的還是自己親生jiejie，不能上前就打，氣得不行，到得最后也只憋出一句，道：“若我這是狗腿，你與我一個娘胎里爬出來的，難道就逃得過做狗了？！”

    竟是拼著自損一千，也要傷敵八百起來。

    郭東娘就按著他的肩膀往前走，便同趕驢子一般，口中卻是半點不讓，道：“就算都是狗，我也是比你好看的那一條！”

    姐弟二人一路打打鬧鬧不提。

    ***

    卻說另一廂，裴繼安去得前院牽了來時的馬，自出門而去。

    他此趟來宣州城，當真是一刻都沒有休息過，先去州衙輾轉(zhuǎn)問了好幾個熟人，確定是郭保吉做的薦書，立時就轉(zhuǎn)回郭家，一見廖容娘商議未果，出得門，于巷口守候，二見郭保吉，迂回婉轉(zhuǎn)，還借了沈家的東風，才終于如愿以償，把那薦書推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