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了眼陸封寒的表情，文森特清了清嗓子，繼續(xù)念：“第二種說法是，祈言是被逼的，指揮對他實施了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監(jiān)視，控制了祈言的人身自由，祈言不得不屈從。”

    陸封寒邊聽邊批文件，金屬筆一頓：“就沒有說我和祈言是兩情相悅的？”

    “報告指揮！”文森特收腹挺胸，目視前方，“沒有?！?/br>
    陸封寒聽著，強迫威脅和囚禁這類戲碼都出來了？看來他手下的人涉獵范圍都很廣泛。

    就是腦子不太聰明。

    文森特見陸封寒不說話，心里一怵，連忙轉(zhuǎn)移話題：“指揮，怎么沒看見首席？”

    雖然他屬于遠(yuǎn)征軍，但出于尊重，在沒別人時，都不會直呼祈言的名字。

    “又被洛倫茲叫走了?！苯饘俟P筆尖點了點桌面，陸封寒給出答案，習(xí)慣性地朝專屬祈言的沙發(fā)看了眼。

    那里沒人，總感覺整個指揮室都空落落的。

    文森特暗道不好——自己怎么如此精準(zhǔn)地戳在了陸封寒的氣管上？

    其實他都不太看得明白，到底是祈言黏他們指揮，還是他們指揮黏祈言。

    另一邊，洛倫茲也聽見了消息。他十分認(rèn)可陸封寒作為遠(yuǎn)征軍總指揮的能力，但談戀愛？他實在不太能想象出來。

    抱著學(xué)術(shù)探究精神，洛倫茲難得提起專業(yè)以外的話題：“你怎么看上的指揮？”

    祈言沒有猶豫：“將軍很好，哪里都好?！?/br>
    “這樣啊?！甭鍌惼澞攘艘豢诳Х?，想，這果然是他完全無法理解的領(lǐng)域！

    十幾分鐘后，“問題處理完了?！逼硌云鹕恚顒恿艘幌滤崦浀氖种?，“晚點我做一個處理數(shù)據(jù)的模型給你們，應(yīng)該能提升不少效率?！?/br>
    等他往技術(shù)部外走時，模型的基礎(chǔ)架構(gòu)在腦子里已經(jīng)有了雛形。這時，葉裴幾個快步趕上來，站到他旁邊：“我送你出去！”

    說著還朝祈言使了個眼色。

    祈言接收到暗示，朝洛倫茲望了一眼，見對方是默許的態(tài)度，點頭：“好?！?/br>
    一離開技術(shù)部的范圍，葉裴就掛上了怒氣沖沖的表情：“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祈言疑惑：“誰氣你了？蒙德里安？”

    “蒙德里安熬夜熬得只剩半條命了，不是他，”葉裴擺擺手，皺眉，“是范托夫！”

    祈言立刻想起來，范托夫，隨新兵登艦的科研人員，輸入了錯誤數(shù)據(jù)，導(dǎo)致中控系統(tǒng)的自檢程序處理速度變慢那個人。

    “前兩天他總打著各種旗號來跟我聊天，問這問那，我一開始還以為他是人生地不熟，看我年紀(jì)小，所以總來問。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他之所以找我，是因為他不知道從哪里聽說的，我跟你是同學(xué)！”

    祈言聽懂了關(guān)鍵點：“他來找你打聽我的事？”

    “沒錯！他來找我求證，你是不是跟我同年級同專業(yè)。等確定之后，就開始在背后四處詆毀，說什么你不過是圖蘭二年級的學(xué)生，課都沒上完，能懂得了多少？又說中控系統(tǒng)那件事，明明系統(tǒng)能自動檢修，但老大偏偏把你叫過來，肯定是提前說好了的，故意針對他，你輸入的那些字符命令也都是隨便按按?！?/br>
    葉裴翻了個白眼，“還針對他？自我意識過剩嗎？心里對自己的水平?jīng)]點數(shù)！”

    緩了緩情緒，葉裴不由攥著拳頭：“竟然還說你是隨便按按，年紀(jì)小又怎么樣？這個人真是井底之蛙！坐井觀天！目光如豆！蟬不知雪！啊，我為什么就學(xué)不會罵人？”

    祈言心想，這個我會，他開口：“可能他的腦子在星際躍遷時，落在蟲洞里，忘記帶來了?！?/br>
    葉裴站住腳，驚訝：“你竟然這么會！”

    祈言很誠實：“我跟將軍學(xué)的。”

    跟指揮學(xué)的？

    總覺得祈言身邊的指揮跟自己印象中的指揮存在差別，葉裴沒有繼續(xù)糾結(jié)這件事，“我跟著你出來，是想悄悄提醒你，那個范托夫是個心胸狹隘的小人。他來的時候是想一鳴驚人，最好能混個負(fù)責(zé)人之類的當(dāng)當(dāng)，沒想到鬧了笑話，被你狠狠打壓了下去。說不定他會懷恨在心，找你麻煩。”

    見祈言點頭，葉裴放心的同時又有些譏諷，“明明是他自己沒能力水準(zhǔn)差，還怪上你了。”

    “我會注意的，”祈言見葉裴眼下黑眼圈明顯，“你能多睡一個小時就睡上一個小時，多休息?！?/br>
    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葉裴笑起來：“我和蒙德里安被帶著修理定遠(yuǎn)號的動力系統(tǒng)，定遠(yuǎn)號太慘了，真的被反叛軍轟得爛糟糟。我和蒙德里安都想盡最大努力，把定遠(yuǎn)號里里外外都修好！”

    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眸光卻是明亮，“沖在前面打仗的是長槍是劍，那我們可以做一塊堅實的后盾！”

    看著葉裴的笑容，祈言想，大家都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

    而此時，指揮室里，在文森特離開后，陸封寒將座椅放平，準(zhǔn)備休息十五分鐘。

    破軍非常貼心地調(diào)暗了指揮室里的光線。

    昨晚陸封寒又搬出了以前的借口——我臨時有點怕黑，成功留在了祈言的房間。

    兩個人睡一張床，陸封寒很克制，沒到擦槍走火的境地。不過祈言窩在他懷里，導(dǎo)致大半個晚上，陸封寒的心率和某處溫度都一直沒能降下去，說不清到底算不算是折磨。

    想到那個睡覺都要粘著人的小嬌氣，陸封寒唇角舒緩，閉上了眼。

    “……你正好在附近，我把詳細(xì)地點發(fā)給你……”

    耳邊好像有人在說話。

    以陸封寒的經(jīng)驗來判斷，聲音是通過聯(lián)絡(luò)器傳來的，帶著信號流特有的細(xì)微雜音。

    附近是一片居民區(qū)，花壇里灌木茂盛，陸封寒感覺自己正朝著某一個坐標(biāo)點走，一邊在問：“你的傷怎么樣？”

    他這時漸漸判斷出，跟他通話的人是聶懷霆。而時間點，應(yīng)該是聶懷霆被刺殺，身受重傷，他抱著最壞的想法急急趕回勒托那一次。

    不過聶懷霆命大，活了下來，因此他沒待多久就準(zhǔn)備回前線。

    但離開之前，他接了一個臨時任務(wù)。

    陸封寒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做夢還是處于清醒的狀態(tài)，意識在水面上下浮浮沉沉，眼前的畫面零碎而模糊，像是一處用碎片組成的迷宮。

    直到一扇門在他面前打開——

    陸封寒猛地睜開了眼睛。

    太陽xue傳來尖銳的刺痛，讓他呼吸驟然沉重。后腦也是陣陣脹痛，星艦運行時產(chǎn)生的白噪音被無限擴(kuò)大，吵得他一陣煩躁，心口處的扯痛感反而令他冷靜下來。

    破軍出聲：“將軍，檢測到您的心率在短時間內(nèi)提升了百分之二十，已經(jīng)超過了一百次，屬于心動過速，請問是否需要醫(yī)療機(jī)器人或者治療艙？”

    “不需要?！痹S久，光線暗淡的指揮室里，陸封寒才開口回答，聲音沙啞。

    他沒有起身，就著平躺的姿勢，拿出帶在身上備用的白色繃帶，盯著看時，有幾秒的失神。

    驀地又想起，在勒托的房子里，剛簽下合約不久，祈言在廚房削水果，手指受傷后來找找他，說需要包扎。

    在他在傷口纏完繃帶、順手打好蝴蝶結(jié)后，祈言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是什么？

    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說“很好看”。即使后來傷口已經(jīng)完全愈合，依然固執(zhí)地纏了三天都不愿解開。

    他起初以為纏繃帶系蝴蝶結(jié)是祈言的獨特愛好，后來以為是祈言痛覺敏感，無論多小的傷口對他來說，都像凌遲一般劇痛。

    但此刻，他突然明白，原來不是這樣。

    被壓制在潛意識中的記憶畫面紛紛回溯，隨之洶涌而起的情緒沖擊過無數(shù)神經(jīng)末梢，甚至讓他有些耳鳴。

    又想起星艦在躍遷通道內(nèi)爆炸，他們隨逃生艙墜落到那顆總是下雨的行星上時，鋪天蓋地的雨聲里，祈言說起他母親林稚的死。

    “我mama自殺那天，也下著這樣的雷雨。”

    “我走進(jìn)那道門，血腥味很重……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瞞著所有人悄悄離開的時候，我就猜到她要做什么了?！?/br>
    “我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不那么聰明對不對？笨拙一點、膽小一點，一直一直需要她的照顧——可是，她還是會走的。”

    當(dāng)時陸封寒沒能問一句“后來”。

    這一刻，陸封寒卻得到了答案。

    指揮室的門在身后關(guān)上，祈言往里走了幾步，下意識地停下，喊了一聲：“將軍？”

    “我在這里。”昏暗的光線里，陸封寒朝祈言伸手。

    祈言腳步加快，握了陸封寒的手后，打量椅子，確定能夠承擔(dān)起兩個成年男人的重量，便自覺窩進(jìn)了陸封寒懷里，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

    他敏銳地察覺到，陸封寒的情緒似乎很沉、很重，像夏季早晨的濃霧，又有些像咸澀的海水。

    “當(dāng)時……我打開那扇門之前，你是不是很傷心、很害怕？”

    陸封寒的嗓音很輕，像于星云間流轉(zhuǎn)的塵埃帶。

    這句話莫名所以，問得突兀，但祈言雙眼微睜，連眨眼都忘了，撐著手臂半直起身，驚訝道：“將軍，你——”

    與他對接的，是陸封寒情緒涌動的雙眼。

    祈言停下話，又重新枕回陸封寒的胸口，回憶之后，答道：“當(dāng)時已經(jīng)沒什么感覺了，很……麻木，就像傷口痛到極致后那種麻木。也很傷心，但眼睛很干，哭不出來，只覺得腸胃在痙攣，很想吐，胸口很悶?！?/br>
    陸封寒想起自己在打開那扇緊閉的門后，滿眼黑暗，只有刺鼻的血腥氣。

    伊莉莎曾說，林稚自殺后，祈言獨自一人在林稚身邊守了很久，直到他主動聯(lián)系外界，才被接回了白塔。

    而此刻他才知道，原來送祈言回白塔的人——就是他。

    陸封寒粗糲的手掌隔著薄薄一層衣料，貼在祈言單薄的背上，順著脊骨輕撫，又用下巴蹭了蹭祈言的頭頂：“所以那么喜歡繃帶打的蝴蝶結(jié)？”

    祈言小幅度地點點頭：“嗯。”

    那時，他不知道在滿室的黑暗里待了有多久，渾身冰涼，甚至指尖的觸覺都變得遲鈍。

    陸封寒打開門后，擔(dān)心他的眼睛會因為陡然見光而被灼傷，想了個辦法——

    用攜帶的白色紗布繞著他的眼睛纏了一圈，這才將他從房間里抱了出去。

    直到在去往星港的路上，確定不會有問題了，他才被允許將蒙著雙眼的紗布取下來。

    回到白塔后，在逐漸混淆的記憶中，他不知道在日夜間，把這些場景一次又一次地、翻來覆去地回憶多了多少遍。

    以及這個人的體溫、呼吸、氣息、長相。

    陸封寒掌心貼著祈言的肩胛骨，沉默數(shù)秒：“可是在此之前，我把這些都忘了?！?/br>
    “不是‘忘了’?！逼硌苑瘩g，“在去星港的路上，將軍就告訴我，因為這個任務(wù)涉及白塔核心人員，而將軍你那時職銜太低，所以會被施加暗示，這段記憶會變淡。而且這種‘忘記’是不可逆的，只有極低的概率會自我突破暗示，重新想起。

    但是，我記得，我一直都記得?！?/br>
    陸封寒吻過他的額頭，低聲問：“所以在勒托時才會救我，才會跟我簽下那份合同，才會趁我在沙發(fā)上睡著后，悄悄躺在我旁邊？”

    祈言驚訝：“你那時竟然沒睡著？”

    “傻，”陸封寒順手捏了祈言的鼻尖，“要是在當(dāng)時的情況下我都能睡著，那早不知道死過多少次了。”

    “將軍不也一樣？”祈言抬眼看著陸封寒，“雖然忘記了，但潛意識里還認(rèn)識我?！?/br>
    祈言用陸封寒的話做反駁，“要是將軍像信任我一樣，輕易就信任一個初初見面、才認(rèn)識不久的人，那早不知道死過多少次了。”

    陸封寒無奈。

    因為祈言說得的確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