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的懸空，令祈言下意識地拽住陸封寒肩部的衣料，他的聲音有些輕：“你可以幫我倒杯水嗎，”停了停，“我現(xiàn)在需要……吃藥?！?/br>
    把人放到床面上，陸封寒下樓幫祈言重新倒了一杯水。因為沒有家務(wù)機(jī)器人，他親自收拾干凈地上的水漬和碎片。

    等收拾完，祈言已經(jīng)把花花綠綠的幾片藥吃完了，杯子里還剩下半杯水，被他放在一邊。

    陸封寒沒有追問祈言，到底吃了什么藥生了什么病，只道：“你睡覺，我過去了?！?/br>
    過去，指的是回對面的房間。

    祈言反應(yīng)慢了幾秒，他沒什么精神，看著陸封寒：“合約上說，你保護(hù)我的安全，無論何時，無論何地。”

    陸封寒倚著墻：“所以？”

    尾音稍稍上揚。

    祈言指指床空出來的另一側(cè)：“你坐在這里，直到我睡著?！?/br>
    陸封寒邁開利落的長腿，按著祈言的要求，坐到了床上。

    純白色的床面因為多了一個人的重量，微微下陷。

    而祈言很輕很慢地吸了吸氣。

    一直顫抖的指尖終于徐徐鎮(zhèn)靜下來。

    緩慢朝陸封寒所在的方向挪了兩寸，仿佛找到了一個適當(dāng)?shù)木嚯x，祈言屈起膝蓋，整個人蜷縮起來，閉上了眼睛。

    一個小時后，確定人已經(jīng)睡著了，陸封寒拿了愈合凝膠，重新站回床邊，俯身將凝膠涂在了祈言小腿的傷口上。

    血早已止住。

    只留下一條明顯的線。

    他猶豫幾瞬，最后還是在祈言小腿上纏了兩圈繃帶，順手打了一個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的蝴蝶結(jié)。

    陸封寒這番動作下來，祈言也沒醒，甚至戒心全無，半點動靜也沒有。

    收走水杯，以及空了的拇指大小的藥瓶，陸封寒目光落在祈言纏著繃帶的細(xì)白小腿上。

    輕“嘖”——

    小嬌氣。

    第八章

    陸封寒離開不久，似乎察覺到籠罩在身體周圍的氣息消失了，祈言的眉緊緊皺著，幾聲急促的呼吸后，睜開了眼睛。

    朝床的另一側(cè)看過去，人已經(jīng)走了。

    手撐著坐起身，柔軟的睡袍隨著動作輕輕貼在他身上，顯出清瘦線條。祈言摸了摸小腿，指尖觸到一段粗糙的質(zhì)感。調(diào)出個人終端的亮光，他看見自己的小腿上纏了一圈繃帶，繃帶收尾的地方，還被打成了一個小蝴蝶結(jié)。

    小心地在蝴蝶結(jié)上碰了碰，又碰了碰，祈言才意猶未盡地收回手。

    呆坐了一會兒，祈言慢慢朝床的另一側(cè)挪了挪，最后躺在了陸封寒剛剛坐過的地方，有些病態(tài)地蹭過枕頭上殘存的一縷溫度，同時點按個人終端，撥了一段通訊。

    室內(nèi)很暗，窗外有一點光線透進(jìn)來，讓家具顯出了隱約的輪廓。個人終端藍(lán)色的熒光微亮，映在祈言臉上，將他的膚色襯得比平時更為蒼白。

    很快，通訊成功連接，對面?zhèn)鞒鲆坏篮吞@的女聲：“祈言？”

    通訊界面上，線路與聯(lián)系人提示“加密”。

    祈言已經(jīng)恢復(fù)了冷靜，他開口道：“一小時前，我再次出現(xiàn)了混淆現(xiàn)實的情況?！?/br>
    對面的女聲詢問：“在此之前，即你回到勒托至今，發(fā)生過幾次？”

    目光落在空氣中的某一點上，祈言仔細(xì)回憶，神情有些迷茫，最后得出結(jié)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混淆過幾次?！?/br>
    “不要著急，你可以告訴我這一次的具體情況嗎？”

    “做完心理測量表后，我下了樓，經(jīng)過客廳，去廚房倒水?；氐介T口時，我收到了你的回復(fù)，之后，水杯落在了地上，陸封寒從對面的臥室開門出來，我問他今天是幾號，他回答了我?！逼硌园错樞驍⑹鐾辏曇糨p了輕，“我所以為的日期確實是正確的?！?/br>
    “那不正確的是？”

    祈言指尖微顫，他將陸封寒靠過的枕頭一點一點抱進(jìn)懷里，手指抓著枕面，緊了緊，“不正確的是，我的記憶里，我下樓倒水時，他也在樓下，在看新聞?？墒撬f，他一直在臥室，沒有下樓。”

    “‘他’指的是陸封寒嗎？”

    對面的女聲似乎在記錄著什么，“你用你記憶中存儲的信息，組合并虛構(gòu)了陸封寒在樓下看新聞的畫面，是嗎？”

    “是的。”

    祈言描述記憶中的情景，“他穿一件白色襯衣，黑色長褲，窗外有巡航機(jī)起降的聲音，持續(xù)了九秒。新聞畫面——”不對，祈言眉一皺，“新聞里，軍方發(fā)言人正在接受記者的采訪，可是，新聞畫面右下角，顯示的日期是七月二十九日?！?/br>
    抓在枕面的手指驀地松開，祈言眼底透出幾許茫然，很快又確定：“這段記憶，是我拼湊的?！?/br>
    “祈言，能夠在記憶的畫面中，找尋到標(biāo)示清楚的時間，只是偶然?！睂γ娴呐曒p輕嘆氣，“你的記憶力，超越了絕大多數(shù)的人，這是一種天賦。只需要幾秒的時間，你可以將一個人的模樣細(xì)致入微地刻入腦海，也可以將一個場景中，包括光線的位置、地上的落葉的數(shù)目，都記下來。而以這些信息為基礎(chǔ)，你能夠十分輕易地，構(gòu)建出一段從未發(fā)生過的記憶?！?/br>
    祈言語速很慢，閉著眼回答：“我熟悉樓下客廳的每一寸構(gòu)造，同樣熟悉陸封寒的外表、姿態(tài)、說話的語調(diào)和表情，還曾經(jīng)見過陸封寒看新聞時的情景。”

    于是，在他自己毫無所覺的時候，他拼湊了“陸封寒在樓下看新聞”的場景，嵌入自己的記憶，并以為，這是真實的。

    對面?zhèn)鱽砉P放在桌面上的聲音，女聲做下判斷：“原本以為去陌生的環(huán)境、和不認(rèn)識的人相處、接觸不一樣的東西，或許會讓你混淆現(xiàn)實的情況有所緩解。不過現(xiàn)在看來，緩解效果十分有限?！?/br>
    祈言沒說話。

    女聲又柔和道：“不過沒關(guān)系，祈言，我們可以繼續(xù)嘗試別的辦法，只是又要辛苦你，努力去分析腦子里的記憶，到底是虛假還是真實。”

    “伊莉莎，我們——”

    我們放棄吧。

    可這五個字，祈言最終沒能說出口。

    他只是在暗淡的光線中點頭，嗓音微澀：“好，我會努力?！?/br>
    通訊掛斷，藍(lán)色熒光逐漸熄滅。

    祈言在黑暗里靜靜躺著，耳邊只有自己的呼吸聲。他不由地想，會不會……剛剛陸封寒沒有回答他今天的日期，也沒有將他抱回臥室，甚至——發(fā)出去的心理測量表，根本就沒有得到回復(fù)？

    他太熟悉伊莉莎了，腦子里存儲的信息，完全足夠他虛構(gòu)出一段他和伊莉莎的對話。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自己虛構(gòu)出來的。

    那……到底什么才是真實？

    祈言將臉埋在松軟的枕頭里，上面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陸封寒的體溫與氣息。

    他想，和陸封寒簽下兩年的合約應(yīng)該是真實的。

    陸封寒抱他進(jìn)臥室……應(yīng)該也是真實的吧？

    因為陸封寒以前，從來沒有這樣抱過他。

    那一天晚上的異常像投入深湖的石塊，并沒有造成什么影響。祈言依然每天十點左右出現(xiàn)在樓下，一邊看書，一邊吃面包。

    唯一不一樣的大概是，每次吃完面包后，祈言都會拿出拇指大的透明藥瓶，將里面的藥片混著水咽下去。

    明明平時嬌氣又挑剔，吃藥時，卻連眉都沒有皺過一次，仿佛習(xí)以為常，已經(jīng)感覺不到苦澀了。

    不知道是不是藥物的副作用大，陸封寒發(fā)現(xiàn)，每次吃完藥后，祈言很明顯都會有些不舒服。比如，他會像無法集中注意力般，停下正在做的事，找一個地方安安靜靜地坐著。

    有時候是樓梯的臺階，有時候是書房的椅子，而具體位置，通常取決于那時候陸封寒在哪里。

    陸封寒心想，這又是什么小毛病，難道祈言吃過藥后的這段時間里，必須要有人在他視線當(dāng)中才行？

    眼看對面的人吃著面包，又開始發(fā)呆了，陸封寒往椅子上一靠，雙腿自然岔開，問：“面包好吃嗎？”

    祈言回過神，看看手里還剩一小半的面包：“沒什么味道?！?/br>
    陸封寒不太理解：“沒什么味道，那你還每天都吃？”

    “因為沒什么味道，所以無所謂好不好吃，也無所謂喜不喜歡?！逼硌酝Ｏ戮捉溃髠?cè)臉頰微微鼓起，認(rèn)真解釋，“我的身體需要碳水化合物，所以我要吃面包?！?/br>
    陸封寒一挑眉：“那你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要吃配送來的那個什么……a套餐，也是同樣的原因？”

    “嗯，”祈言對陸封寒的推測表示認(rèn)可，“沒什么味道，營養(yǎng)成分平衡而充分。”

    此時此刻，陸封寒就是有點后悔。

    他還以為，祈言是因為喜歡，才天天翻來覆去地吃同樣的東西！而作為保鏢，當(dāng)然要有保鏢的自覺，不能挑剔雇主提供的食物不太行。

    而且，除了味道寡淡以外，面包片和a套餐沒什么別的缺點。

    哦，還有，貴。

    任誰也不可能吃同樣的東西，一吃吃大半個月不膩，陸封寒提議：“我們放棄a套餐，吃吃別的？”

    祈言搖頭：“外面很多東西都很難吃?！?/br>
    想起上次出去吃飯時，祈言挑剔的程度，陸封寒捻了捻手指：“那就不吃外面的，我來做！”

    于是，在祈言的允許下，陸封寒買了一大堆食材和半成品，鑒于沒有家務(wù)機(jī)器人，他系起新買的圍裙，在個人終端上調(diào)出菜譜，進(jìn)了廚房。

    連續(xù)三天，廚房里都會飄出奇怪的味道。

    期間，陸封寒端出一盤賣相可觀的菜，放在祈言面前，還周到地遞了筷子，頗有信心：“嘗嘗？”

    祈言依言夾了一塊，吃進(jìn)嘴里，許久后，才囫圇咽下去。

    然后默默放下了筷子。

    陸封寒沒有自取其辱，詢問菜的味道好不好，自覺把菜全倒了，還不忘安撫祈言：“難為你了?！?/br>
    祈言點點頭：“嗯?！?/br>
    是挺難為的，他從來沒吃過這么難吃的菜。

    又到了飯點，祈言翻出聯(lián)盟最新刊出的論文，不過十幾秒便從頭看到了尾。

    門鈴聲響了起來。

    朝廚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祈言起身去開門。

    文森特·馮看清開門的人，準(zhǔn)備好的話擠在喉嚨，一時沒能順利說出來。

    在蒙格找到他、讓他幫忙解決升職被上面卡了的事情后，他就意識到了什么，開始順著這根藤往上查。

    很快發(fā)現(xiàn)，蒙格來找他的前兩天，沒有別的行程。

    除了祈家的慶祝宴。

    于是，拐了好幾個彎后，他站到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