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走前一個晚上，念了整整兩個時辰的經(jīng)文。那一卷經(jīng)文已經(jīng)反復(fù)念了上千遍，他娘說念完一千遍，就能得些功德。

    第二天早上，鄭大郎正在屋里讀書呢，他娘的貼身嬤嬤忽然哭著跑來了，“大爺，大爺啊，太太，太太她……”

    鄭大郎心里一驚，丟下書本就往正房跑。

    他看到他娘神色安然地躺在床上，臉上的表情十分安詳，似乎在做一個美夢一樣。

    他輕輕喊了一聲，“娘。”

    他娘沒反應(yīng)，他顫抖著伸出手，試探了一下他娘的呼吸，沒了。

    鄭大郎頹然坐到了地上，雙目空洞。

    大伯母來了，立刻吩咐他媳婦，“快，你娘身上還熱的，給她擦洗換衣裳！”

    他媳婦火速照做，等換過了衣服好久，他娘身上還是熱的，軟的。

    大伯娘哭了，“三弟妹，你放心的去吧，我會看顧好孩子的。三弟在等著你呢，你快去吧，別留戀了?！?/br>
    他大姨三姨和四姨也哭得差點斷氣。

    她大姨一邊哭一邊絮叨，“二meimei呀，你的好日子才來，怎么就撇下了我們呀！”

    三姨倒還好，神色有些淡淡的，“大jiejie，二jiejie總算解脫了。她和三哥多好啊，分別了二十年，如今孩子大了，成家了，二jiejie沒有什么不放心的。大jiejie別難過，你看二jiejie走的時候臉上安安靜靜的，可見心里是愿意的。”

    大姨仍舊哭，“話雖這么說，我總想著她這些年心里苦，如今兒子出息了，孫子也有了，總該享兩年福再說。哪知她，她心里就惦記著賢哥兒呢?！?/br>
    鄭大郎心里十分難過，從他幼年開始，他就在想辦法撫平母親的傷痛，但父親的死對他娘的打擊太大了，不管人世間有多少歡樂，她都不再留戀。

    無疾而終，可見他娘的心早就死了。

    等辦完了母親的喪事，鄭大郎開始在家里守孝，他準(zhǔn)備孝期滿了之后就去參加春闈。

    剛過了五七，大伯父把他叫了過去，說要跟他說說以前的事情。

    大伯父坐在廊下的小桌旁邊，正抱著酒壺在喝酒，一口接著一口。

    他坐在一邊，“伯父，您叫我？”

    鄭大老爺嗯了一聲，把酒壺遞給他，“你也喝兩口。”

    鄭大郎搖頭，“伯父，侄兒在孝期呢。”

    鄭大老爺苦笑，“我糊涂了?！?/br>
    鄭大郎默默看著伯父，他臉上燒傷的疤痕看起來不再那么猙獰。歲月壓彎了他的腰，為了這個家，這二十年來，他一刻也沒敢歇氣。把他侄兒侄女當(dāng)做自己的孩子來疼，家里的所有家業(yè)，他都平均分成了三份，一房一份。

    “大郎啊，伯父想和你說說以前的事情?！?/br>
    鄭大郎點頭，“伯父請說，侄兒聽著呢?！?/br>
    鄭大老爺又喝了一口酒，“你爹以前多出色的人啊，我們當(dāng)時都覺得，鄭家要起來了?？赡且话鸦?，燒了咱們家所有的希望。好在現(xiàn)在你終于出息了，但你永遠(yuǎn)別忘了，你爹死的冤?！?/br>
    鄭大郎的呼吸急促了起來，“伯父，難道這中間有什么蹊蹺？”

    鄭大老爺繼續(xù)喝酒，紅著眼珠子道，“我不知道有什么蹊蹺，但我知道，就你祖母的謹(jǐn)慎性子，絕對不會把燈油什么的放在有火的地方。就算起火，為什么正房廂房同時著火了？為什么衙門里一個字都不說就定案為走水？大郎，我心里不服氣?！?/br>
    鄭大郎平復(fù)了自己的呼吸，“伯父，侄兒知道了?！?/br>
    鄭大老爺看著他，“我告訴你這些，不是讓你去尋仇。只是想讓你知道，以后在外多留個心眼。這世上的鬼比人還要多，你不知道誰正在背地里悄悄算計你?，F(xiàn)在你還是個舉人，能力太小。等你以后中了進士，如果有本事，定要查一查當(dāng)年的真像?！?/br>
    鄭大郎點頭。

    過了三年，鄭大郎的母孝期滿了，他辭別妻兒，和幾個同窗一起進京趕考。

    幾年的厚積薄發(fā)，他不負(fù)眾望地地考上了一甲，因為年輕長得好看，被皇帝點為探花郎。

    瓊林宴上，已經(jīng)退位的太上皇也來湊個熱鬧，百官們圍著兩位皇帝一起逗趣，新科進士們一起作詩奉承太上皇。

    輪到鄭探花時，老皇帝忽然看向了他的腰間，目光陡然犀利，“你這塊玉哪里來的？”

    鄭大郎立刻跪下了，“回太上皇的話，這是學(xué)生的外祖父所傳?！?/br>
    太上皇伸手，“拿來給朕看看?！?/br>
    鄭大郎立刻解了玉佩給太上皇，太上皇摩挲著那塊玉，他自己也有一塊，長得差不多。太皇太后一輩子都在找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九十歲了，還是沒找到。

    太上皇看了許久，把玉留了下來。眾人雖然覺得奇怪，也沒敢多問，宴會繼續(xù)。

    鄭大郎的心七上八下的，外祖父臨終前把這塊玉給了他娘，他娘后來又給了他。外祖父沒有兒子，本以為這就是一份普通的心意，怎么現(xiàn)在卻被高高在上的太上皇發(fā)現(xiàn)了？

    瓊林宴一過，大家看鄭探花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沒過幾天，鄭大郎被召進了宮，見到了傳說中那個快活成祥瑞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仔細(xì)端詳著他的臉，沒看出什么，只能繼續(xù)問那塊玉，把來歷問的一清二楚。

    鄭大郎不敢隱瞞，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說得一清二楚，太皇太后立刻派人去了青州。

    沒過多久，事情水落石出。他那三十多歲就過世的外祖父，就是太皇太后的親生兒子。

    太皇太后抱著他哭了一場，她可憐的兒子，年紀(jì)輕輕就沒了，母子兩個永遠(yuǎn)天人相隔。

    皇帝很大方，已經(jīng)逝世的先皇五子封為親王，其妻魏氏封王妃，還活著的三個女兒都封了郡主，鄭大郎他娘也被追封為郡主。

    鄭大郎眨眼成了皇親國戚，雖然身份明朗了，他始終記得伯父對他說的話。

    二十二歲的鄭大郎進了翰林院，努力打磨自己，三年散館后，他外放到了云南做同知。

    二十八歲時，他做了云南省府的知府，連任兩屆之后，他接下了巡撫的職位。

    本來鄭大郎從做知府開始，就遵從朝廷的旨意開邊境貿(mào)易，一直和土人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

    但土人豈能甘心永遠(yuǎn)被漢人壓一頭，那年秋天，云南爆發(fā)戰(zhàn)爭。匪首就是當(dāng)年逃竄的那個許知府，當(dāng)初放火的人。

    許知府老了，眼見著兒子不成器，他就想多給兒子爭來一些籌碼，擴大自己的地盤。鄭大郎雖然不管軍事，但他作為云南巡撫，是朝廷放在這里的一枚釘子。他一方面要發(fā)展云南的民生和邊境貿(mào)易，還要看著鎮(zhèn)南王府，監(jiān)督地方駐軍。

    駐軍偶爾的松懈鄭大郎看在眼里，對方松懈十次，他會提醒個六七次，盡到義務(wù)，若是啰嗦十次，未免惹的駐軍首領(lǐng)不高興。然而，就那么一兩次沒提醒，姓許的就動了。

    鄭大郎一直等著他動，他只要敢動一下，就公私賬一起算。

    許知府想拿下周朝和土人之間那一塊無人之地，那是漢人和土人之間的緩沖地帶，多少年來雙方都不去占領(lǐng)，也不允許對方占領(lǐng)。

    許知府要越界，云南駐軍也不肯。

    鎮(zhèn)南王、駐軍首領(lǐng)和巡撫一起聯(lián)名上書，要求驅(qū)逐土人。

    皇帝震怒，本來許家人當(dāng)初跟著南安王造反，姓許的跑到土人那里當(dāng)了匪首，朝廷嫌追責(zé)麻煩，也就懶得管他這個幫兇。如今兩邊開貿(mào)易，你好我好這個局面也不錯，誰知姓許的太平日子過久了，完全沒了過去的謹(jǐn)慎，快死的人了，還想來虎口奪食。

    皇帝立刻下令，著云南駐軍驅(qū)逐土人，并切斷土人的一切貿(mào)易供應(yīng)。

    有了圣命，云南各方一起動。大家驚奇地發(fā)現(xiàn)，鄭巡撫居然跟著軍隊一起動了，說是要監(jiān)督軍隊，同時cao心軍隊補給。他官職大，又是皇親，皇帝也應(yīng)允他負(fù)責(zé)一切軍需事宜，他要跟著，誰也不能說他不對。

    姓許的狡猾，不肯出戰(zhàn)，只說自己占領(lǐng)的是無人之地，未犯周朝一寸土地。

    云南駐軍也不和他啰嗦，直接開打。

    土人兇殘，但周朝士兵多，且有火炮。姓許的打不贏就跑，然而誰也沒想到，鄭巡撫一個文人，帶著一隊人馬立刻追了出去。

    雙方在一處峽谷相遇，鄭大郎看著這個年過花甲的老頭子，想到他當(dāng)年的行的罪惡之事。就因為祖父發(fā)現(xiàn)他私挖金礦，他就要燒了鄭家全家。就因為外祖父可能是皇親，他就讓徐氏那個賤人給外祖父下毒。

    人人都以為劉文謙是因為妻兒慘死而意志消沉，最后一病死了。鄭大郎前兩年才得知，外祖父是被眼前這個賊人毒死的。外祖父死了，京城來的人無功而返，祖父沒有了貴親，就成了他砧板上的rou。

    許知府知道這是云南巡撫，但不知道是故人來尋仇。

    鄭大郎二話不說就命人往峽谷兩邊的山上爬去，許知府知道對方可能想從兩側(cè)的山上攻擊，立刻帶著兒子轉(zhuǎn)頭就跑。

    剛跑到了峽谷口，被另外一隊人馬攔截在那里，那是鄭大郎在軍中的至交，知道他和許家的血海深仇，見他追趕許知府而來，稟報駐軍首領(lǐng)之后，立刻帶人前來支援。

    前后有追兵，兩側(cè)山上也上去了人。

    許知府對天長嘆，難道我要亡命于此！

    鄭大郎也不殺他，讓人從兩側(cè)的山上倒下了許多桐油，然后對著峽谷中間射了幾根火箭。

    眼見著許知府在火海里掙扎，鄭大郎冷笑，多活了三十多年，便宜你了。

    云南駐軍把土人往南趕了兩百多里路，并關(guān)閉了和土人之間的貿(mào)易，只和西南諸國繼續(xù)開通貿(mào)易。

    又過了幾年，鄭大郎回鄉(xiāng)探親。

    夜里，他和伯父一邊喝酒一邊說話，“伯父，我替祖父和我爹報仇了。”

    鄭大老爺嘆息了一聲，“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br>
    鄭大郎什么也沒說，光一個許知府肯定不夠，還有其他的人呢。

    徐氏那個賤婦早就死了，她的大兒子奪了外祖父的家業(yè)，聽說他一輩子娶了一屋子的老婆也沒生出個孩子來。

    鄭大郎不想殺人，首惡已經(jīng)死了，這個幫兇，他就留他一命，然后送他一個好兒子。

    快五十歲的劉錦南終于有兒子了，他高興的大擺三天流水席，慶祝兒子的出身。

    鄭大郎拒絕參加劉家的宴席，他去墳山看望自己的父母。等到了山上，他把人都打發(fā)去了旁邊，自己一個人跪在墳前。

    鄭家夫婦的墳頭并在一起，當(dāng)初下葬之時，鄭大郎將父母的棺木并排放在一起，起了一個更大的墳頭，墓碑也是合在一起的。

    母親得封郡主之后，墳?zāi)沟囊?guī)格變大許多。

    他跪在墳前燒紙，“爹，娘，兒子回來了?！?/br>
    山上寂靜無聲，他一邊往火堆里添紙，一邊小聲說話，“爹，兒子親手把仇人燒死了。等他去了，讓他給您磕頭認(rèn)罪?！?/br>
    風(fēng)吹過，火堆里的火星被撩起，打著旋兒四處散落，有些落在墳頭，有些落在地上，還有一些掉在了鄭大郎的身上，閃爍了幾下之后就滅了，并沒有燒著他的衣裳。

    鄭大郎看著四處飄飛的火星，喉頭有些哽咽，“爹，娘，兒子會好好過日子的?！?/br>
    話音一落，風(fēng)似乎停了，火堆里的火漸漸熄滅。

    鄭大郎燒完了紙，心里似乎輕松了許多，他對著墳?zāi)箍牧藥讉€頭，悄悄回家去了。

    當(dāng)天夜里，他做了個好長的夢。他夢見他娘年少之時，他爹剛中了秀才，爹娘在劉家垂花門那里相遇，他娘哭的痛斷肝腸。

    他不記得爹長什么樣子了，但他知道那就是他爹。他看得見他們，他們看不見鄭大郎。

    他看著爹娘一起長大，成親生子，那個孩子和自己長得非常像。他像個局外人一樣，幾乎看完了他們的大半生。等到meimei出生之后，鄭大郎醒了。

    他摸了摸枕頭，有些濕潤。原來娘不是無疾而終，她是去尋找他爹了。

    佛前三年的苦求，一千遍默誦經(jīng)書的虔誠，讓菩薩開眼，有了另外一世的平安喜樂。

    他為什么會做這個夢？是爹娘不放心自己嗎？

    三十多年來，他似乎一直執(zhí)著于父親的死因，他想要報仇，想要告訴所有人，他不是野孩子，他也不克父。

    是了，娘從來不跟他提報仇之事，娘只希望他高高興興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