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蘭因絮果
夜已經(jīng)很深了。 佛龕前燒香爐燒得只剩一灘余燼,燭火下的身影瘦削纖弱,卻異常倔強(qiáng)。 玉觀音固然貴重,但對于家大業(yè)大的康王府來說,并不能算得上什么損失。何況侄女兒給姑母獻(xiàn)禮,被外甥不小心打碎了,里外里都是一家人,無需說兩家話。白無祁是這樣想的,所以當(dāng)母親和康王太妃出來打圓場,打算一概而過的時候,他那點(diǎn)愧疚立刻就消散了。 傅明晞也只掉了兩顆眼淚,不愿意在長輩面前失態(tài),只說了是自己會錯了意,無關(guān)郡王的事。沉默地陪著丫鬟將殘骸都收拾起來,去凈室洗了把臉,便又神色如常地回來侍奉。后來榴花庭的宴散了,薛家的小廝來內(nèi)宅請人,說薛大人來接她了。 她猶豫一番,對姑母說想在王府留宿。 傅子姝當(dāng)然知道小侄女還在因?yàn)橛裼^音的事情內(nèi)疚,夫妻倆大半年的心血就這樣付諸東流,哪里敢去見對方。所以滿口答應(yīng)下來,將小廝打發(fā)走了。 之后大家都心照不宣,不再提白日里的事情。上了年紀(jì)的人體力不支,天剛擦黑,康王太妃便與長公主陸續(xù)歇下了。白無祁好容易結(jié)束了一天的監(jiān)禁,聽說京華沒有宵禁,打算出去看看夜市,結(jié)果路過佛堂時看見了薛家那位夫人在里面誦經(jīng)祝禱,步子就頓住了。 ……好煩。 到底有什么好覺得愧疚的!又不是她的錯!白無祁覺得這個女人真是古板又掃興,剛才不是都好了么,還笑了好幾次——和母親說話的時候提起什么海棠花,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自覺的斂眉淺笑,左邊嘴邊還有一個小小的梨渦?,F(xiàn)在怎么又開始了! 母親和太妃都睡下了,她在這里彌補(bǔ)給誰看? 白無祁覺得她是故意膈應(yīng)自己,于是推開門進(jìn)去,語氣很不好,“你在做什么?” 翁噥的誦經(jīng)聲戛然而止,木魚聲卻沒有停。 傅明晞頭也不回,聲音淡淡的,言簡意賅道,“贖罪?!?/br> “根本就沒有人怪你,有什么罪好贖?” 她的語氣很溫和,細(xì)膩白凈的面皮兒在暖橘色的燭火下被鍍了一層金光,精心描摹過的眼眉仿佛在熠熠生輝。比起被供奉在神龕里的佛像,她更像個會普度眾生的慈悲菩薩,“郡王有所不知,我們中原人多信佛法,講究因果報應(yīng)。那尊觀音像是我與夫君一同去南山寺,請住持開過光的,就這樣不明不白摔碎了,恐怕會觸怒佛祖?!?/br> “中原的佛祖,這么小心眼?” 白無祁的漢話是母親自幼教的,說得很流利,但咬字太刻意,莫名顯得陰陽怪氣。他渾然不覺,光從背影也感受不到對方此時的不悅,等了一會兒見沒有回應(yīng),便大步走過去, “起來?!?/br> 十九歲的少年,個子高,力氣大,身上的氣息濃郁霸道,是漠北人喜歡用的尼木香。猛地逼近,短短的鬢發(fā)因?yàn)楦┥韮毫鑱y地掃在頰邊,像個毛茸茸又兇巴巴的小動物。那雙淺茶色的眼尤其明亮,比脖頸上的琥珀還要攝人。 傅明晞幾乎是被蠻力提起來的,手腕被捏得生疼不說,慌亂間踩住了裙擺,險些一個踉蹌就摔倒了,趔趄了幾下,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 “是真的害怕佛祖懲罰,還是因?yàn)槟鞘悄愫湍阏煞虻男难?,所以覺得不舍得?” 薛夫人的眼睛清澈透亮,大抵是因?yàn)榭捱^,所以眼角微紅,在瀲滟的水光中寫滿了震驚。 “蠢死了?!卑谉o祁懷疑她可能是因?yàn)槟X子遲鈍,所以說話還不如自己這個外族人利索。他的視線順著她的臉一路往下,停在了那枚碧玉佩上。這是塊脂底的貓眼碧玉,通透凝膩,別出心裁的雕成了一串青葡。不論的品類還是質(zhì)地,都與那個偷歡的男人是一對,“你的丈夫?qū)δ悴恢??!?/br> 傅明晞卻很鎮(zhèn)定,雖然不得以地開始直視他的眼睛——剛才她總低著頭,“郡王說笑了。你才來京華五日,多半連宮中的親眷都認(rèn)得不齊。我夫君不過是個四品文臣,郡王如何認(rèn)得?” “你一定要我說?” “……” “今日我在榴花……” “不要說!” 薛夫人到底失態(tài)了,驚叫著堵住了耳朵。白無祁被嚇了一條,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她又哭了。 女人身體里怎么能有這么多的水。頭先哭得眼睛都快腫了,這會子長睫毛一扇一扇,淚珠兒就像不要錢似的嘩嘩往下流。其實(shí)傅明晞的嗓音并不似多數(shù)中原女子那般嬌軟輕柔,她的聲線略低,類似五音中的徵,沉靜似水,尾音透著一點(diǎn)涼,配上端莊的言行舉止,顯得十分高不可攀。 可一哭,變成天上跌落凡塵,仿佛還只是個小女孩兒。 她個子不高,身段綿軟,眼淚兒那么往下一淌,便是一株雨打的梨花,“我不想聽,也不想知道?!?/br> “那你別哭,不哭我就不說了。”白無祁感覺腦仁兒疼,“算了算了。隨便你吧,總之……你別在這里跪著了?!彼D了頓,認(rèn)真的說,“不然等明天我母親起來,聽說你又因?yàn)槟怯竦竦氖虑樵诜鹛美锎袅嗽S久,而我卻出去逛夜市,一定要罵我?!?/br> 傅明晞咬著后槽牙垂下臉,努力平復(fù)心情,繼續(xù)用帶著哭腔的聲音道:“是我思慮不周,打攪郡王雅興。不過……煩請郡王殿,不論你今日看見了什么,不論那是不是我夫君,都不要說出去。好嗎?可以嗎?求求你了……” 果然。 她是樂在其中的那一類人。 白無祁心中鄙薄,也懶得與她周旋,爽快答應(yīng)的答應(yīng)了下來。 只是到底再沒了去夜市賞玩的閑心,他獨(dú)自去了榴花庭,胡亂轉(zhuǎn)了一圈,怏怏回了住處。睡不著,鬼使神差的問人去要摔碎了的玉雕殘骸——康王太妃不愿將事情聲張,便叫丫鬟撿起來收著了。那菩薩像有半身大,被摔得四分五裂,但也不至于無法復(fù)原。 他去庫房要了一些滑石粉,和修補(bǔ)玉器必須的種種、回到屋子里,把碎裂的玉石一塊塊分好。因?yàn)槭羌?xì)活,所以特地多放了兩盞燭臺。明亮的燈火下,玉石的碎裂面折射出了詭異的光芒。 在湊近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是早已風(fēng)干,失去了黏性的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