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他在霍鈺的書屋里提了個(gè)不情之請：“暫且讓小椿跟我回臨安吧。”

    “癡人說夢！”話落，霍鈺的手砸在了桌幾上，卷則被震得砰砰響，余音不散。

    然文在津的臉上并不見害怕，他依舊語調(diào)沉穩(wěn)：“霍鈺，她在這里并不快樂?！?/br>
    “人活著，不可能只有快樂?！?/br>
    “可她本就不該卷進(jìn)來?！?/br>
    “她是她，蘇稚是蘇稚，你沒有把握給蘇稚幸福，不代表我不能！”

    “你大哥，你岳丈，一左一右牽制你，你能保住她嗎！”

    “文在津，你大可放心，我就是自己的命不要了，也絕對不會(huì)讓她出事的！”

    簡直像在攀比誰的聲音更勝一籌，兩人一句比一句高。外頭守著的小廝都以為要出事了，忍不住敲了敲門。

    “霍鈺，你應(yīng)該明白的。我并不是要拆散你們，更不想你們中的任何一個(gè)人出事?！?/br>
    可霍鈺已經(jīng)聽不進(jìn)去了，他受夠了聞人椿對陳雋的在意，不想讓聞人椿再呆在任何旁的男人身邊，哪怕那個(gè)人是修佛多年的文在津。

    “從前你要她跟你走，我可以當(dāng)作玩笑，但如今她是我女人，沒有人可以把她從我身邊帶走！”

    “霍鈺，你太自信了?！痹诼勅舜坏氖虑樯?，文在津?qū)@位老友實(shí)在失望。

    霍鈺哼了一聲，駁道：“是你畏手畏腳?！?/br>
    “若她自己跟你說，你能放她走嗎？”

    “她——求你帶她走了？”

    “沒有。霍......”

    “夠了，此事不必再提。待我娶她進(jìn)門，定會(huì)邀你喜酒?！被翕晞?dòng)怒了，就差沒有搬出生意要挾文在津。

    成年之后，他們之間好像還是頭一回吵成這樣。

    霍鈺不明白，為什么沒有一個(gè)人相信他，就連從小便有默契的文在津都要質(zhì)疑他。明明他這一生，只愛過聞人椿一個(gè)女人，不摻雜任何得失利益地想同她成家偕老。

    眼下這兩年不過是要吃一些苦。

    可是苦盡方能甘來。

    為何所有人都不看好。

    他下意識(shí)地想要飲酒，剛叫來小廝，又作罷。如今的他不能迷糊、不能逃避，必須清醒地想好下一步。

    第74章 難為

    還未踏進(jìn)院子, 霍鈺就被墻上的金黃符紙嚇了一跳。那時(shí)夜深，風(fēng)吹燈籠，搖搖晃晃, 符紙上的紋路都像動(dòng)了起來。

    他聽小廝講過這事，但沒想到聞人椿做得這般徹底, 簡直是故意存著心，不愿讓此事翻篇。他因此忍不住加快了步子, 風(fēng)從腳踝處鉆進(jìn)身體, 刺得肌膚疼。

    從前的自己為何如此年輕氣盛, 愛便愛了, 紋什么椿花，白惹出聞人椿一場傷心。

    霍鈺以為自己會(huì)看到一張梨花帶雨的臉, 推了門，卻見聞人椿披了件小布襖子，正坐在暖爐旁邊烤火。不知道她在看些什么, 專注極了, 一邊看還一邊咬著自己的指節(jié)。而順著指節(jié)往下, 是一段白紗, 因?yàn)樗盗藨胁⑽锤鼡Q, 白紗上有了各種印記。

    他低頭, 嘆氣。

    為防萬一，他特地請了兩位大夫來瞧她手上的傷, 前前后后瞧過該有四五回了，喝的湯藥、涂了膏藥，不計(jì)任何代價(jià)。他甚至怕聞人椿心中不爽，特地派小梨看著她用藥。怎么著都該好了，偏偏聞人椿就是反反復(fù)復(fù)喊疼。

    不對, 她近日倒是不喊了，就是不肯舍下這段白紗。

    這是他們兩的屋子，聞人椿卻對他的來訪感到驚訝，她瞳孔微微放大，想說你怎么來了，又覺得不好，便淡淡問了句家常的話：“要吃些茶嗎？”

    霍鈺搖了搖頭，搬了張凳子坐在她身邊。

    聞人椿見他動(dòng)作，連忙起身，說：“我來吧?！彼鸬锰?，小布襖子直接滑到了地上。她顧此失彼，眉頭皺起，又慌慌張張地去撿。

    她如今是那么的局促，生怕犯了一點(diǎn)點(diǎn)的禁忌。

    “小椿。”

    “嗯。”她沒什么情緒地應(yīng)了聲，低眉順目，乖巧地侍奉在一邊。就好像這些年的故事都是假的，她還是剛剛進(jìn)府時(shí)的小姑娘，每一步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主人家不開心。

    霍鈺無奈，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該說什么了。

    于是他主動(dòng)牽起她的手，提起她的傷：“還疼不疼？”

    聞人椿的手要比一般女子稍大些，因從小往返于各種活計(jì)，不太能用細(xì)膩來形容，前些日子好不容易被霍鈺養(yǎng)出一些嬌嫩，又落下這么大一處傷疤。

    偏偏說什么她都不愿意涂那祛疤的藥膏。

    聞人椿果然沒有再喊疼，她借著扯袖口，將自己的手腕從霍鈺的手中脫了出來。

    “還好吧?！彼f。

    其實(shí)她也不知道自己疼不疼，想起來的時(shí)候會(huì)有些痛楚的感覺，而一旦浸到其他事情里，又不疼了。

    手掌空了，霍鈺索性繞過聞人椿，將她攬到了身邊。如今不比從前，聞人椿只是虛虛地靠過來，很少會(huì)眼冒光輝地?fù)溥M(jìn)懷中。

    她連“霍鈺”兩個(gè)字都很久沒念了。

    霍鈺也累了，不想再解釋了。

    他想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證明自己的真心。

    “在看什么？”霍鈺拿起卷則，想同她說些輕松的東西。他一目十行地掃了些，竟是兩代世仇引發(fā)的癡男怨女故事。路上隨便拖一個(gè)大娘，都能編得八九不離十。

    聞人椿以前是絕不多看一眼的。

    “什么時(shí)候愛看這種話本子了？”

    “用來打發(fā)時(shí)間的?！彼浪床簧线@種浪費(fèi)墨水的玩意，連忙收了起來。

    可霍鈺并未生氣，說道：“若是喜歡，我讓人給你再去尋些新的。”

    “好啊。”

    幾句話后，屋子里重又陷入安靜。聞人椿神思縹緲，想起話本子里的故事，這位男子愛到癡狂，偏遇到個(gè)沒有心的妖怪，任憑他給了錢、給了命都沒能得到一絲絲回應(yīng)。

    她哀嘆，為何癡男不能愛上癡女，雙雙為愛奔赴，豈不皆大歡喜。

    霍鈺的聲音將她拉了回來，她聽出些微的不滿意。

    “文在津給你拿了藥典，有看過嗎？”

    “翻了一本?！?/br>
    “寫信要書卷的時(shí)候，不是火急火燎的嗎？”

    “是我變了吧?！彼蛑?，答得誠懇而平靜。

    霍鈺還是沒忍住煩躁，抬手揉了揉太陽xue：“小椿，你非要說起不開心的事情嗎？”

    “即使不說起，我、和你、還有大娘子也不見得開心啊?！?/br>
    “還瓊她……我已經(jīng)把還瓊身邊的人換掉了。以后也不會(huì)再讓許府把手伸得這么長?！?/br>
    這和許還瓊身邊的人有什么關(guān)系呢，聞人椿想著，臉上不自覺地露出失望的嘲諷。

    那一笑，讓霍鈺壓抑著的火立馬燒到了屋檐的尖角：“那你想怎么樣？跟文在津走嗎？”

    聞人椿不喜歡爭執(zhí)，她在戲班子里的時(shí)候看過太多夫妻怒懟的戲碼，口不擇言比事情本身更傷感情。于是她刻意放低了聲音，講道：“我不是要跟別人走。我只是覺得這里已經(jīng)用不到我了，還……惹了那么多麻煩。”

    “可我需要你啊。”

    她不敢看他，那雙眼睛里盛放的東西會(huì)讓她失措?？杉幢銢]有看，聞人椿也覺得自己的睫毛上似乎沾了水珠子。

    “小椿。”他近乎懇求地拉了拉她的手。

    而聞人椿并沒有回握，只是搭在上頭，淡淡問他一聲：“你覺不覺得如今這日子好像越過越累了?！?/br>
    “我不在乎?！?/br>
    “可我……一想到以后都要這樣過，我就……”她挑不到合適的字眼，怕說得太重惹惱了霍鈺。

    然而他還是動(dòng)氣了：“聞人椿，為何你就不能相信我！”他甚至開始胡言亂語，至少聞人椿覺得那一定是胡言亂語，因他說，“還瓊都能信我，偏偏你越發(fā)離心了！”

    還瓊，兩個(gè)字就讓她喉頭泛滿苦水，怎么咽都咽不下去。

    她開了口，怨氣太多：“若我做了你明媒正娶的大娘子，若我今日也懷著你的孩子，若陳雋沒有為了我枉死，若你信我的傷疤真的好痛?；翕暎夷鼙人拍?！”最終還是說了傷人傷己的話。

    聞人椿以為自己會(huì)立馬后悔，但其實(shí)更多的是釋然。

    既然說開了，下一步就該散了。

    這些日子，她沒尋到任何和陳雋的死有關(guān)的線索，也不知驚松木的來龍去脈，她誰都幫不了，還害自己在這深淵里丟了朵椿花。

    宅院里的日子，她過不來，什么都還沒看明白就被人家打了個(gè)半死不活。耍心機(jī)、比腦中的彎彎繞繞，她似乎生來就沒這種天賦。

    她甚至都能看到若干年后奄奄一息、郁郁寡歡的自己，躲在一方小院子里，賴活著。

    她自己都不會(huì)喜歡，何況霍鈺呢。

    實(shí)在沒有留在霍府的理由了。

    “看在從前我救過你、幫過你的份上，把籍契還給我，好不好？”聞人椿哀哀地求他，講了這么多，唯獨(dú)沒有一個(gè)愛字。

    “你竟還是要走??？”霍鈺反手抓在她的手臂上，語氣重極了，“聞人椿，難道你不愛我了嗎！”

    她一個(gè)人的愛有什么用呢，聞人椿為免顯得太酸楚，嘴角彎出了一個(gè)恬淡的弧度：“你不是許諾過二娘，今生都要對許還瓊一心一意嗎？”

    “這是誰告訴你的！”他眼中都是緊張，將聞人椿抓得好疼，“是不是霍鐘跟你說的！”

    “不是他?！边@原本只是聞人椿靠那些夢話串出的一個(gè)猜測，眼下看來，她也算聰明了一回，猜對了。

    她低著頭去掰霍鈺的手指，很用力，但聲音還是柔和的，就像在勸一個(gè)不懂事的娃娃：“霍鈺，別難為你自己了?！?/br>
    “不是的，小椿，這是他們故意要離間你我！”

    “沒有別人?！彼龂@了口氣，“是你在夢中講的，好幾回了。你娘親過世的時(shí)候潦草，留下諸多遺憾，她的遺愿，你理當(dāng)全力達(dá)成的?！?/br>
    聞人椿素來的善解人意在此刻顯得過于生分。

    霍鈺在她眼中看到了失望，燃得那么激烈，把愛意都要燒光了。他不相信，更不可能放手，將她困在懷里不斷地說：“小椿，我會(huì)想辦法的，留在我身邊，陪我過一生好不好。”

    直到他將聞人椿一把橫抱起，聞人椿才知道他的強(qiáng)硬，伸手反抗起來。

    當(dāng)初送她走。

    如今逼著她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