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您誤會了。不過是一紙調(diào)令將舅舅派去明州,親人分隔,實在想念。” “我看是瞧我們老的老、弱的弱,早早落井下石罷?!?/br> “怎么會?表妹嬌貴,聽聞她失了夫君日夜啼哭,想來在府上給郡主、給大娘子徒添不少傷感麻煩?!?/br> “無礙,我與我的老婆婆年歲大了,耳朵也都各自不好使了。由著她哭吧,只要她是為了死去的公爺哭的,也算有心了?!?/br> 正如此前許珙帶來的消息一樣,大娘子是明擺著油鹽不進(jìn),莫說這些小輩上門,怕是許大人親自來都未必能瞧到一個好臉色。 “可人哭壞了身子總是要人照顧的。大娘子又要cao持家務(wù),又要打理郡主府的產(chǎn)業(yè),怕是辛勞不已。不如……” 備好的“誠意”還沒交代,那廂許還瓊知道霍鈺來了,已經(jīng)拿著帕子往這兒走來。 “表哥?!鼻榫w在喉嚨口滾了好幾回,她才憤恨開口:“告訴父親,不必讓許府任何人再來!由著她無恥威脅,實在是臟了父親與哥哥們的前程!” “還瓊,不許胡說?!?/br> “她既然要逼死我,好,那我就舍去一條命。不就是欺我軟弱不懂爭斗嘛,我今日——”許還瓊當(dāng)即從案幾上抓起一盞銅質(zhì)燭臺,鳳凰的形制,一只嘴雕得尤其銳利,許還瓊對準(zhǔn)大娘子的腦后勺就要砸下去。 大娘子到底年歲不饒人,大呼“來人啊”,腳卻挪不開。她哪里知道許還瓊今日會改換戲碼,否則早就命人將許還瓊的屋子四面封上木板。 還好霍鈺眼疾手快從背后將許還瓊抱住了。 “不至于!” “還瓊,放下!” “我會帶你回去的,你別這樣!” 他連著勸了好幾聲,許還瓊才終于把那盞據(jù)說是上等貢品的燭臺丟到了地上。她不顧還有外人在,撲進(jìn)霍鈺的胸口放聲大哭。便是親近如籮兒日日觀摩她哭泣,都被她今日的哭聲嚇著了。 凄慘悲涼。 似是再無退路。 唯有大娘子心硬,穩(wěn)下心神后命令小廝:“將小娘給我?guī)Щ匚?!抱著男眷哭哭啼啼,傳出去成何體統(tǒng)?!?/br> “都給我住手!”霍鈺憤而擋在許還瓊身前。 她終于要得救了。 第45章 猖狂 救人其實沒那么難。 無非是像個傻子一般退讓, 以近乎成本的價格向郡主名下的藥材店供貨,再以重金收回兩處連年無所出的田產(chǎn)。 那大娘子見霍鈺答應(yīng)得豪爽,想要再訛幾筆, 卻被霍鈺一口回絕,甚至要將前頭那些一一推翻。 “許大人好歹是朝中官員, 若哪日表妹發(fā)了瘋鬧得城中人皆知,旁的不說, 郡主府在百姓、在圣上面前定會顏面盡失。不如見好就收, 各家太平。” “呵?!笨v使不屑, 大娘子仍是遣人去拿了當(dāng)初的籍契婚書。 一個交人, 一個交錢。 那許還瓊說起來是書香門第嫡姑娘、郡主別府小娘子,但此刻她同巷尾女奴并無兩樣。明碼標(biāo)價、銀貨兩訖。 許府救不出來, 無非是給不了郡主想要的東西,又或者——能給,卻要霍鈺親自出馬。 想到這里, 霍鈺不免露出一絲苦笑。他算計著, 也被人算計著, 也不知最后誰能棋高一著贏下這盤棋。 馬車晃得厲害, 車轱轆一圈一圈地磨在地上, 惹人心煩。 先前落下的雨還未干。有道是“好雨知時節(jié), 當(dāng)春乃發(fā)生”,可霍鈺以為這雨實在算不上好, 將不少細(xì)沙粗礫沖到路上,硌得來往的人渾身不對勁。 他終是忍不住,沖外頭交代了一句:“不必著急,穩(wěn)一些吧?!?/br> 然后習(xí)慣地將手搭在那只病腿上。 他不是個聽話的人,因此病痛纏綿不肯走, 總在壞天氣時來叨擾他。也就聞人椿在身邊的時候能勉強(qiáng)好過一些,畢竟吃藥、敷藥,他一個都別想逃掉。 身邊人將他拉回狹窄的車廂。許還瓊的嗓子仍舊沙啞,不知是連日哭壞的,還是今日特別,她不敢看霍鈺的眼睛,只將目光落在他撫摸著的膝蓋上。 “鈺哥哥,是我連累你了?!?/br> 霍鈺沒法怪她:“不要自責(zé),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br> 她怎么好不自責(zé)。他背負(fù)著奪回家業(yè)的責(zé)任,卻將好不容易攢下的第一桶金狠心丟棄一半只為救她。許還瓊無比確信,世上除了霍鈺,無人再會如此真心待她。 她攥緊了裙擺,極為慚愧:“我知道父親和哥哥有太多考量,無法一心救我,所以我才……” “不必多說,我知道的?!?/br> “不,我……”打斷之后她生出猶豫,反而很難拾起之前的話。 然而霍鈺是真的知道,她今日種種哪里像是瘋掉,不過是想讓眾人以為她瘋掉。從那聲陌生的“表哥”開始,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她費盡心思,將自己從前心性抹得干干凈凈,無非就是為了自救,他又有什么資格不去幫她。 “還瓊,這幾年難為你了。” 這話不是頭一回聽,父親說過、哥哥也說過,可他們要的是她迎難而上換取利益,只有霍鈺,他會放下身家救她危難。 眼眶無法不濕潤,只是這次鴉雀無聲,靜謐卻沉重。許還瓊無比后悔,在霍鈺最需要她的時候做了個懦夫,奔向了父親為她選的粉飾太平的日子。 那日子塌了,偏偏只有霍鈺肯救。 “別哭,都過去了。”他從小就見不得許還瓊哭,大抵許還瓊每次哭的時候,他娘都會心疼不已。 許還瓊抹了抹眼淚,難得用了重音承諾:“鈺哥哥,從前往后無論發(fā)生什么,我定會站在你一邊!” 縱使他的對面站著她的父兄,她都不會猶豫一分一毫。 有雨絲又開始飄,從窗子里撲進(jìn)來,染深了霍鈺的袍子。 許還瓊倚著窗口,忽夢忽醒。她終于能卸下給人看的戲妝,卻是放不過自己了,連怎么好好酣睡一場都忘了。 霍鈺被她起初幾聲夢囈嚇得不輕,于是像幼年時候娘親那般坐到她身邊,往她背上一下又一下柔和地拍起來。 “鈺哥哥?!彼徽媲械卮_認(rèn)著。 “我在,睡吧。” 得到霍鈺的保證,她這才漸漸睡得安穩(wěn)。 雨一直飄,穿過荊棘灌木,擦過柔嫩花蕊,飛過無邊海岸,一路去往別處。 聞人椿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她自己倒是無所謂的,在戲班子里養(yǎng)成了習(xí)慣,有的睡便能睡,再苦再累,只要睡著了就什么都能忘記??山袢仗K稚家的娃娃睡在她屋里,一道雷劈開天空,那光亮雖一瞬即逝,卻把它嚇得啼哭不止。 “不怕不怕,嬢嬢抱,嬢嬢抱?!彼е?、哄著它,便是霍鈺都沒有過這般溫柔待遇。 說來奇怪,每當(dāng)抱著這個娃娃,每當(dāng)娃娃的手攥著她的衣袖,每當(dāng)娃娃親昵地貼著自己的臉,那無形之中就像長出了一根引線牽扯著聞人椿的心。 她想要孩子的心情愈發(fā)迫切。 她想再次擁有家人。 然,回明州的日子遲遲定不下。許是如今船運興盛,錯過今日這班再等十日即可。 “你就不想他嗎?”蘇稚尋常般提起。 “當(dāng)然想啊?!彼總€人都是這樣說。怎么可能不想,孤獨慣了的人在人海茫茫里找到了伴,晚上夢醒發(fā)覺身旁空空如也都會格外惆悵。 “可總不能一直綁在一起啊?!彼写笫乱?,而她似乎也更喜歡在系島忙活的感覺,“何況我在他身邊幫不了什么,要是礙手礙腳豈不是更不好?” “嘖,又胡說?!碧K稚沒再說下去。因前頭的商隊隊員給她遞了一本商品名錄,她正要開始清點。 這些活計并不難,但她從前從未想要嘗試,是聞人椿讓她萌生自力更生的想法,所以她敬她,要不是有霍鈺橫亙其中,她真想讓聞人椿永遠(yuǎn)留在系島。如此她們便可以一起做活、一起養(yǎng)孩子、一起變老。 聞人椿哪知蘇稚將她擺在這樣高的位置,她只是嘗過世道底層的艱辛,如今能選擇自己要干的活已是難得,故而一定要做好、要珍惜。 “這次怎么忽然要了這么多野天麻?”核查完所有藥材的品質(zhì),聞人椿又將它們歸到一起重新掃了一遍,這才發(fā)現(xiàn)此次采買有了些許不同。 “明州起了吃天麻的風(fēng)潮?”她猜測起來。從前待在戲班子的時候,她便見識過那些人上人的手段,他們不滿足眼下,隔三差五整出新風(fēng)潮實屬正常。 “是臨安?!标愲h回道。他翻開采買賬簿的某一頁,上書一個渾然陌生的藥材房。 “臨安又開了新的鋪子嗎?” 陳雋搖頭:“這一間是郡主府名下的?!?/br> 頓了頓,聞人椿才小聲應(yīng)了一句,而后再也沒問下去。 她還不夠天真愚昧,也不夠勇敢無畏。 猜到了三五分事實,卻不敢打破砂鍋再問三五分。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看著貨物一箱箱地往上搬,直到陸地上所剩無幾。等到最后一個箱子搬上船的時候,她忽然小跑到蘇稚身邊,不等蘇稚明白事情因由,她已經(jīng)急急匆匆道完別,一頭扎進(jìn)了船。 什么都不要了。 她只想親自去看看這個郡主府的藥材鋪憑什么能夠用低廉價格收購這批藥材,又憑什么說服為了報仇重利重益的霍鈺。 答案呼之欲出。 她不肯承認(rèn),卻早早開始安慰自己,哪怕霍鈺做這些都是為了許還瓊又如何,這都是應(yīng)該的啊。他們的舊情不可抹殺,出于道義,出于親緣,怎么能不救呢。 不要急,不要躁。 “他們也太猖狂了!”到了臨安的第一句,便是氣勢洶洶。若不是陳雋攔著,她怕能當(dāng)場引起爭端。 可那位管事實在欺人太甚。系島商隊不僅要給他們送藥,還要兼當(dāng)伙計,按他們的吩咐爬上爬下歸置完,卻連一個“謝”字都得不到。 賠錢、費力、不討好。 她少有地冒了火。 陳雋還是頭一回看她這幅模樣,趕緊倒了些涼水遞給她:“無礙的?;粝壬v了,做生意有好的時候就有不好的時候?!?/br> “這算什么生意?!辟r本買賣吧。后半句的抱怨聞人椿沒說出口。 陳雋雖是個直來直去的男人,此時到底還是知道她在氣什么,正要鼓足勇氣同她講些私下的話,卻聽岸邊傳來人聲,沸沸揚揚,直到徹底引走他們的注意。 聞人椿小心探出頭。 臨安,這座繁華熱鬧城市再度回到她的生活。無論是她走之前,還是她走之后,這里永遠(yuǎn)喧鬧,日日都有悲喜劇交疊上演 。 岸邊柳樹不知抽了多少回新芽。嫩的綠,焦的綠,從頭至尾分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