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算是吧。

    聞人椿無奈低笑。

    “到底是父母手足情，他們真的能不管不顧？還落井下石、置人于死地？”

    聞人椿知道，蘇稚活在系島這樣干凈純粹的地方，一定想不明白世上竟有連血脈親情都可以枉顧的人。

    她也不多說，從盤中挑了一枚盤扣遞給正要伸手的蘇稚，只道：“所以生在系島已是命帶福星?！痹捖洌挥缮焓秩ヅ隽伺鎏K稚的肚子。

    “你這樣喜歡系島，為何不跟霍師父講一聲，留在這兒別走了?！碧K稚天真建議起來。她可以這樣說，因?yàn)槭菓蛟挕Ｂ勅舜粎s不敢，她深深地明白，霍鈺絕對(duì)不甘在這座小島茍且偷生。家仇、抱負(fù)，哪個(gè)不比她重要，否則他不會(huì)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她等。等霍鐘、霍老爺都受到譴責(zé)，等二娘九泉下瞑目，等那座屬于他的新霍府平地升起。

    “待到那時(shí)，你再為我生兒育女，既不委屈你，也免得苛待了我們的孩子?！彼鼗囟际沁@樣說，聞人椿亦越信越真。

    只因她愛他，沒來由，沒期限，所以甘心一日日地陪他等下去。

    蘇稚羨慕她情意綿長(zhǎng)，悠悠感慨了一聲：“你怎么能這樣愛他？”

    “你不愛桑武士嗎？”

    “我可不能由著別人牽我的鼻子！”

    聞人椿被逗笑，細(xì)數(shù)起來，她的羨慕絕不亞于蘇稚。于是她突發(fā)奇想，問了一句：“蘇稚，若是桑武士三月沒有蹤影，你會(huì)怎么辦？”

    “當(dāng)然是去找他??！”

    “然后把他捉回來打一頓？”聞人椿瞇著眼睛，她被蘇稚感染，常常冒出小女孩姿態(tài)。倒是蘇稚本尊待此事十分嚴(yán)肅：“捉什么捉啊，變了心的男人何苦費(fèi)力費(fèi)心。不過凡事求個(gè)明白，若他確有抽不出身的事兒，那便是我瞎cao心，若他有了新歡，我也不含糊，該賠我的金銀田產(chǎn)賠了，從此天高海闊見面不識(shí)?！?/br>
    “怎么同吃一鍋飯，你就這么灑脫呢！”

    誰想蘇稚豪言壯語一番，卻驀地哭起來，淚流不止時(shí)，還隨手撿了塊帕子墊在眼皮子底下。

    “怎么了？怎么了？”孕婦哪好傷心的，一傷便是兩顆。聞人椿立馬脫了傷春悲秋的殼，急匆匆起身，趕緊喚人請(qǐng)大夫。

    “不用不用?！?/br>
    “你這是怎么啦？”

    “我……我就是一想到桑藤見那混蛋居然敢不要我，我就想哭?！?/br>
    “那、那不是咱們瞎編的嘛?！?/br>
    “萬一成真了呢?！碧K稚是真的入戲，哭花了半條帕子。聞人椿又是斟茶又是擦臉，生怕待會(huì)兒桑武士瞧見了要拿她開刀。

    不過蘇稚的話，和她這番突如其來的淚，倒讓聞人椿做了一個(gè)不像是她會(huì)做的決定。

    她要隨船出海！

    隨波逐流的日子，她過夠了。

    上天發(fā)什么戲碼她便要換上什么扮相，那為何自己不能寫一出呢。就像蘇稚，像陳大娘，像系島千千萬萬的女人們。

    于是她開始了有生以來第一次主動(dòng)的遷移。

    海上的日子并不好過。來來往往大多是糙男人，張口閉口，娘啊媽的，有系島方言，也有明州話，聞人椿一句不愿插上。

    幸好隨行有陳大娘侄子，時(shí)不常地給她添點(diǎn)水、道句好。

    她不是塊木頭，隱隱覺出陳大娘侄子的心思。

    于是她索性躲回了房，不再承人恩惠。

    霍鈺臨走前，要她受著別人對(duì)她的好，她實(shí)在做不到。也許是因?yàn)樗⒎亲鹳F出身，只知道得人恩惠必要報(bào)答?？伤纳怼⑺男亩己翢o保留地給了霍鈺，分明不可能為他人留出一分一毫。

    那便不要給人留下一星半點(diǎn)的遐想吧。

    與此同時(shí)，被聞人椿記掛不停的那人卻在臨安獄中。

    他在此已經(jīng)小住了半月有余，因他心平氣和，故而并不覺得這獄中日子有多難熬。這和他頭一回來臨安獄的心境大為不同。那時(shí)他不經(jīng)風(fēng)雨，見過最厲害最血腥的也就是府宅姨娘們的手段而已，入了臨安獄，見自己娘親被傷得遍體血淋淋，差些失了血色、就地跪下。

    如此說來，此回也不算心平氣和，每每午夜夢(mèng)見娘親臨終囑托，他都心悸不已、捂著胸口遲遲不能眠。

    奪回霍府。

    奪回還瓊。

    一個(gè)仍未實(shí)現(xiàn)，一個(gè)許是再不能實(shí)現(xiàn)。

    獄外來了人，長(zhǎng)而寬的黛紫袍子拖地，卻蓋不住腰肢纖細(xì)。雖有錐帽遮面，霍鈺卻也知道這并非他心中等的那個(gè)人。

    “二少爺?！眮砣松磉叺呐箯凝X縫里蹦出三個(gè)字。她緊張兮兮，眉眼如小鼠亂竄。

    霍鈺認(rèn)得她，真真是出乎意料——許大人竟放任自己的女兒來見他。

    “此處兇險(xiǎn)，你們還是走吧?！本炔痪鹊昧耸菫橐徽f，霍鈺且不想將許還瓊算進(jìn)自己的棋局之中。

    許還瓊卻不動(dòng)，站在原地，如一尊石像。

    于是兩人便這樣隔著牢門寥寥幾根柱子、隔著錐帽薄薄一層麻布對(duì)峙著。

    四百多個(gè)日夜，未必能栽出一只果，未必能鑿開一座山，卻讓少年歡喜化成虛空一場(chǎng)。怎么就使君有婦、羅敷有夫了呢。

    許還瓊想笑，又想哭，不知是哭著笑好，還是笑著哭好。

    她一氣之下掀了那麻布。

    霍鈺被那錐帽下的面容刺到頭頂發(fā)麻，不止是那紫紅色勒痕，還有那止不住的眼淚，若大珠小珠，頃刻間淌滿臉。

    許還瓊從小到大何曾委屈至此。

    霍鈺莫名愧疚起來，他甚至為自己全然不顧她的籌謀算計(jì)感到罪惡。他一直以為她的日子還算過得去，至少傳聞如此，他愿意相信。

    “鈺哥哥?！痹S還瓊側(cè)過臉，抹了抹眼淚。她只拿出一句年少時(shí)的稱呼，后頭的話便被堵住了。明明她聲音不曾改變，卻教人聽出幾多心酸，好似梅子長(zhǎng)錯(cuò)了枝芽，除了酸澀還是酸澀。

    “救我，好不好?！?/br>
    ……

    出了臨安獄，天色都要黑去。

    許還瓊于馬車上迅捷地?fù)Q了身清麗的衣服，抹去淚痕，還請(qǐng)菊兒為她重新盤了一個(gè)提氣的發(fā)髻。片刻后，和剛才獄中梨花帶雨的模樣已是判若兩人。

    她學(xué)乖了，不再將自己的心赤條條地放在別人面前，她的好、她的委屈，除了霍鈺和死去的二娘，又有幾個(gè)真的會(huì)放在心上。

    哭給那些人看，那是浪費(fèi)淚水和力氣。

    然，便是你再無聲無息，該找茬的人都能挑出錯(cuò)處。

    府廳正中央，大娘子巍然坐于上位。她剝著指甲上剛涂的丹蔻，朱紅色塊被撕成斑斑點(diǎn)點(diǎn)，像血跡凝結(jié)。

    她出聲要許還瓊留步時(shí)，許還瓊正在跨一級(jí)臺(tái)階。這府上不知哪兒來這么多臺(tái)階，聽說還是郡主指名要工匠做的。

    站定后，許還瓊沖大娘子福身問好。

    大娘子并非高門大戶出來的，她那老父親死后也只被追了一個(gè)五品頭銜，可她將郡主、主君拿捏得極好，該笑時(shí)眉飛色舞，該哭時(shí)悲慟震天。如今二位真正的主人老的老、病的病，她的位置倒是坐得穩(wěn)妥極了。

    “去你爹那兒賣慘了？”那丹蔻掃過許還瓊的臉，眼前紅了一片。

    許還瓊搖搖頭，說不敢。

    大娘子卻是不吃軟不吃硬，挑起她下巴，往紫紅色勒痕上重重地?cái)Q了一記。

    “竟還曉得給自己添置傷痕了。難怪我去打吊牌，有碎嘴婆子勸我要善待meimei。”

    “我……”

    “meimei若是喜歡賣可憐，只消說一聲，想被怎么打都行。別折騰這些有的沒的，保不準(zhǔn)我興致來了，就是假的我也弄成真的?！?/br>
    “大娘子，我不過是見爹爹遲遲不動(dòng)作，想讓爹爹憐憫我這個(gè)做女兒的，好讓他早些為府上拉攏生意?！痹S還瓊微微弓起身子，好讓自己比大娘子矮上幾分。

    “那我便等著?！贝竽镒永湫σ宦?，沒有盡信，她盯著那條勒痕威嚇道：“若月底你爹還沒動(dòng)作，你這脖子啊，就不知得是什么顏色咯?！?/br>
    許還瓊瞧著她，只覺得從前的自己愚昧不可及。想她嫁進(jìn)來時(shí)，郡主身子還硬朗，府上生意也是常有盈余，這位大娘子待她是有禮有節(jié)。府上第一個(gè)想到她會(huì)孤單不適的便是大娘子，變著法地為她鋪被置裝、打點(diǎn)吃食，甚至還從明州雇了一位伙夫。

    沒曾想，變臉變得這樣快，和那霍府、許府的糟人們實(shí)為一丘之貉。

    一個(gè)人到底要上當(dāng)多少回才能長(zhǎng)記性呢。

    又或者，一個(gè)人上當(dāng)上得多了，是不是有朝一日自己也會(huì)變成糟人，如蛇蠅佝僂。

    不過做蛇蠅又何嘗不好，至少惡心的不是自己。

    血都流在別人身上，苦也刻在人家心里。

    他只要笑，歡暢日復(fù)一日。

    耳邊還有女人哭喊聲，老父咒罵聲，漸漸遠(yuǎn)去，卻還是不絕于耳：“聒噪啊聒噪。”霍鐘可惜不已，轉(zhuǎn)著自己的金頭拐杖，多璀璨奪目，誰敢直視一眼。

    “去，拿個(gè)掏耳的，我這耳朵都要給他們哭堵了?！彼麘袘猩⑸⒛盍艘痪?，好像剛才杖責(zé)的人與他沒有多少關(guān)系，他與他不曾留著相同的血，他同她也未曾床幃愉悅?cè)找诡嵏病?/br>
    他心狠，狠得像是沒有心。

    縱使是府內(nèi)老仆都說不出他幾句好話。

    “主君，確認(rèn)過了，他們都回來了。”來人是他的心腹。

    霍鐘幽幽點(diǎn)頭，而后笑著同他聊起：“唉，蝴蝶就是這樣的，有一雙翅膀就想飛來飛去，卻想不到終有一天飛不出生天?！?/br>
    “可要派人？”那人做了個(gè)砍脖子的頭。

    “同你說了多少遍，要人性命有何意思！一命嗚呼，再不用嘗人間苦楚，那叫成全！”

    “是?！?/br>
    “何況他們既然出現(xiàn)，定不會(huì)兩手空空。倒是你一頭火氣撞上去，小心第一個(gè)死的就是你?！?/br>
    “那主君意下如何?！?/br>
    “暫且由著他們開心快意吧。順便你也幫著點(diǎn)，我那二弟想要什么，能給的便給了吧。人嘛，得爬到至高處，嘗過榮華與至愛，否則就算把他們的心撕成千百片，人家也哭不出聲的。”他想得入迷，好似真有那么一只蝴蝶正在他面前喘息掙扎，于生生死死間來回顛簸。

    眼里的光燒得愈發(fā)灼熱了。

    他折死了千萬只蝴蝶，終于要迎來他最愛的一只。

    作者有話要說：　　連我都有點(diǎn)恍惚了，變態(tài)大哥最愛的到底是小椿還是霍鈺……

    第42章 生疏

    窗欞上落了只金蝴蝶, 金得昏黃，而且靜謐，讓聞人椿想起文在津屋中常年燃著的佛香。他是佛門好弟子, 照顧家中生意的同時(shí)，從不忘早課、晚課。

    聞人椿問過他：“一日不漏地念經(jīng)禮佛, 真能保佑平安順?biāo)靻幔俊?/br>
    “若是真心向佛，則不該求回報(bào)。 ”他雙手合十, 目不轉(zhuǎn)睛, 又同聞人椿講了古時(shí)釋迦牟尼佛割rou喂鷹、舍身喂虎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