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同我一道學(xué)！來日方長，正如鈺哥哥所言，要暢意人生?！毖援?，許還瓊收起方才的蕭條之色，盡力笑了笑。

    聞人椿搞不懂他們做姑娘少爺?shù)倪€有何不暢意，頂多是受父母拘束，在府內(nèi)著錦衣吃玉食，出了門永遠(yuǎn)有小廝女使前呼后擁，羨慕都羨慕不來。

    不過她的主子心好、心善、心樂，于她總歸是幸事。

    禮尚往來，許還瓊將自己方才剝的那些核桃分了幾顆給聞人椿。

    聞人椿卻不小心瞄到她被小白狗咬到的傷疤，上頭涂了一層薄薄的青綠色藥膏，卻蓋不住狗牙斑駁的印子。

    “這有用嗎？”

    “覺得有用便是有用?！痹S還瓊將袖口往下扯了扯，并不將它放在心上。

    “我家鄉(xiāng)有一祛疤的方子甚是好用！可惜……”聞人椿尷尬地揪著頭發(fā)，“里頭的藥材我記得不全。”她有心做貼心奴仆，卻沒本事得很。

    許還瓊笑她：“你怎么同鈺哥哥一樣，對這塊疤在意得很?！?/br>
    “美人留疤，自是聞?wù)邆?。?/br>
    “什么美人，不妨礙過閑適日子不就行了?！?/br>
    “待二少爺有了功名，還瓊姑娘的日子怎么會不閑適?！?/br>
    ……

    于許還瓊而言，聞人椿再合心意，也只是個(gè)要陪她打發(fā)一生日子的女使。

    她沒想過要聞人椿做得多么嘔心瀝血。只要平日里能說些體己話、做些貼心事；有人故意刁難時(shí)，能將明槍暗箭擋回去；府上繁忙時(shí)，能為她幫襯些小事，便是好的。

    或那些做得都不夠好，也不打緊。

    正如霍鈺所言，聞人椿若能時(shí)時(shí)刻刻記著她的主子只有霍鈺和許還瓊，此番忠誠便足夠。

    第11章 藥膏

    “這回定能成功！”文在津指著一只棕木色的小瓶，大放厥詞。

    聞人椿悶聲不語。

    他們已經(jīng)失敗五次了，文大夫哪一次不是這么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每回她一看，要么色澤差別到天涯海角，要么氣味怪異、連貓狗都避而遠(yuǎn)之。

    不過聞人椿有求在先，她還是得體地說了聲“辛苦文大夫了”，才將小瓶拿至手中。

    “說好了，要是還不對，你就另請高明吧。為了折騰你這祛疤的秘方，我都兩日沒去聽人論佛學(xué)了，我這慧根都要蒙塵了！”

    “知道了，明日小的便給您做清凈果，擦亮您慧根?！?/br>
    關(guān)了文大夫的嘴，聞人椿細(xì)細(xì)驗(yàn)著祛疤膏，珍珠光澤、細(xì)膩質(zhì)地，聞起來有白蘭花香和一絲薄荷氣。除了效果不可驗(yàn)證，其它都與聞人椿的記憶別無二致。

    “應(yīng)當(dāng)沒錯(cuò)了。”

    “這有句話我還是要說的。你這膏藥沒在人身上試過，且不說有用沒用，萬一雪上加霜可就不好了。到時(shí)連累我也作孽，那我這佛經(jīng)可就白抄了！”

    這道理，聞人椿自是懂的。

    “喂！你這是做什么！”

    聞人椿出其不意，文在津沒來得及攔下，她手臂內(nèi)側(cè)已被劃出一長條血口子。

    “學(xué)神農(nóng)?！彼p描淡寫。

    文在津“嘁”了一聲，嘴里嘟嘟囔囔念了一堆。好在他嘴碎卻仁心，當(dāng)下取來了藥酒、紗布，使其傷口速速凝結(jié)。

    “小椿，你既有學(xué)神農(nóng)的大義，不如就跟我身后一道積功德吧。我尋了許久，也沒找到像你這樣任勞任怨、不貪財(cái)、不貪色的女使?！?/br>
    聞人椿緊緊抿著嘴巴。

    “怎的，還嫌棄不成！我跟你說啊，跟了我，往后便是十足十的輕松。你只管做好素齋、俸好佛龕。你若有意，我便授你佛學(xué)引你入門，你若無意，要嫁人生子吃rou游戲，我自然也會放開胸懷一并接受的?！?/br>
    聞人椿仍是繃著臉，算是在笑，可尷尬得很。

    “唉！真是不懂籌謀！你家二少爺與你未來主母雖然人是不錯(cuò)，可他們成了婚定要生娃娃，兩戶都是大人家，至少要生兩三個(gè)。到時(shí)候你多累啊，得顧著大的、顧著小的，里里外外臟活雜活統(tǒng)統(tǒng)歸于你，便是與公雞一道起，天黑了，你也未必能有閑工夫喘一口氣?！?/br>
    “文在津！”霍鈺隨手拿起一支羊毫筆，從后頭不偏不倚地砸了過來。

    不知為何，他一出現(xiàn)，簡陋醫(yī)館竟肅穆矜貴起來。

    “他來了你也不曉得與我說一聲?！蔽脑诮蛉嘀竽X勺，諸多不爽卻不敢說，想是知道自己理虧。

    聞人椿聳聳肩膀，以為自己方才暗示過多。

    “你若整日無所事事，只知挖人墻腳，我便修書至你府上，給你娘親一個(gè)捉你回臨安的由頭！”

    “別別別?！蔽脑诮蚧诺昧ⅠR攀上霍鈺的肩膀，連“鈺哥哥”三個(gè)字都不吝惡心地叫了出來，“我這是和小椿開玩笑呢。何況你也聽見了，你們小椿忠貞不二、堅(jiān)決不事二主，我就是天天挖也肯定挖不走的。”

    霍鈺冷哼一聲，連手帶人一道推了出去。

    “這是什么？”他拿起小瓶研究了一番。

    “小椿家鄉(xiāng)的祛疤膏。就是不知好用不好用?！?/br>
    “這又是什么？”他盯著聞人椿露出的半截手臂。

    方才文在津胡攪蠻纏，聞人椿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臂被裹得好似重傷不治。

    “小事。”

    “不小了吧，得有兩掌之寬。”文在津說著說著還比劃了起來，“小椿，你一小女子怎么對自個(gè)兒如此狠心呢，二話不說便劃破肌膚，這膽氣都快趕上《六度集經(jīng)》中割rou喂鷹的佛祖了！”

    “不敢當(dāng)?shù)摹！甭勅舜粺o端害羞，趕緊將袖口放下，遮住紗布。

    霍鈺盯著那截手臂瞧了一會兒，又盯著聞人椿瞧了一會兒，說道：“往后做事不要這樣較真?！?/br>
    “是，二少爺?！?/br>
    興許是運(yùn)氣來了。

    那藥膏當(dāng)真起了奇效，聞人椿手臂上那條傷口不僅收得很快，而且疤痕幾乎不可見。她怕自己被喜悅沖昏了頭腦，又找文在津確認(rèn)了一回患處。

    文在津見識不多，見此情景連夸自己是“華佗在世”，她便放心了，又以素佛跳墻作為交換，請文在津照著先前的配方調(diào)制了一瓶新鮮的。

    事情一樁樁都很順暢，聞人椿又開始有了生活期盼。死契便死契吧，有個(gè)好主子、做個(gè)好婢子，也算對得起家鄉(xiāng)父老舍命相救，換她人世一遭。

    她許久沒有這樣輕快地走過路，好像剛出籠的小兔子，兩根流蘇釵子被她甩得蹦蹦跳跳。

    見她若隱若現(xiàn)露出身影，小白狗興奮得開始叫喚。看管后門的巴爺于是打著呵欠，慢悠悠從亭子中探出半個(gè)頭，見又是她，便把頭縮了回去。

    聞人椿唇角笑意加深，趕緊挑開樹枝，一頭鉆進(jìn)了布滿雜草的羊腸小路。

    霍府這扇后門實(shí)則名存實(shí)亡。

    周遭野樹雜草經(jīng)年不搭理，越生越繁茂，等到了春夏時(shí)節(jié)，蚊蟲肆虐極重，眾人都嫌它麻煩拖累，久而久之便冷清下來。

    聞人椿卻是格外珍惜。

    世間寬廣，要找一處像這里一般只得自己的天地并不容易。

    “汪?！毙“坠吠_尖蹭了蹭作為示好，便埋頭吃起rou包子。

    說起這rou包，還是聞人椿從自己的月銀中省出來的。不過看小白狗吃得歡快，她也不覺得rou疼了。

    “你要乖乖看好門，若能安穩(wěn)到老，也是福氣啦?！彼贿呎f一邊伸手往小白狗的腦袋上揉了揉，“怎么好似肥了些？”

    難道是她太久沒抱小白狗，失了手感？

    “放心，它不比你過得差。”霍鈺居高臨下，他的腳正抬到一半，不知要去往何處。聞人椿嚇得仰身就是一跤。

    還是怕的。

    不管嘴上怎么說，她的身子還是牢牢記住了被他踢打的感覺。

    這令霍鈺頗為氣餒，那只腳橫在空中是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不會再踢你了?！彼麚]了揮袖子，眼睛望著別處，沒頭沒尾來了一句。

    聞人椿連忙站起，說：“謝謝二少爺?！?/br>
    “手上的傷可好了？”

    “嗯，我已讓文大夫重制一瓶，等制好便會送給還瓊姑娘。”

    霍鈺若有所思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想起方才在羊腸小道外，她明明是歡快的，和路上那些沒憂慮的女娃娃邁差不多的步伐，還有同小白狗嬉戲時(shí)，她亦是不設(shè)防的，想說什么便說什么。怎么到他面前，總要拘著，莫非他做了這么多還彌補(bǔ)不了那兩腳？

    果真是記仇的小人。

    “喂完了？”

    “嗯?！?/br>
    “那隨我去趟書房?！?/br>
    聞人椿沒拒絕的資格，只好跟在霍鈺身后。

    霍鈺的書房極為精簡，舍去一切富麗堂皇，僅留一桌一椅。桌后有繁多書卷，也不設(shè)架子，全分門別類摞于地上，高低錯(cuò)落，倒別有一番秩序。

    聞人椿雖從不曾言明，但霍鈺看得出來，她在這間屋子里的時(shí)候眼里會迸出不同的光彩。盡管她只是來整理書籍、清潔桌椅的。

    “那些是還瓊給你選的字帖，稍后拿回去，能臨摹多少便臨摹多少?！被翕暱此撇唤?jīng)意地指過去。

    “嗯！”聞人椿重重點(diǎn)頭，若許還瓊在，她怕是恨不得重重叩頭。

    幼年時(shí)的聞人椿其實(shí)有過看書識字的機(jī)會，被她自己拒了。她那時(shí)目光短淺得很，以為一時(shí)溫飽團(tuán)圓便能一世溫飽團(tuán)圓，想不到星河變換如此之快，有一日她要靠自己本事獨(dú)自艱難地活下去。

    “近日四娘、五娘可來擾過你？”

    終于說到正題。

    聞人椿收回遺憾，老實(shí)交代：“四娘不曾，五娘遣了籮兒找我。不過我以才逃過一劫為由，表明只想本分做好手頭的事?！?/br>
    “做得好，無需將話說得太清?！?/br>
    聞人椿應(yīng)聲之余，愈發(fā)覺得許還瓊識人不清?；翕暼粲行耐嫘男g(shù)，怎么著也不會落得區(qū)區(qū)祠祿官的下場。

    “咳?！被翕暻昧饲米雷?，又問，“雖隔了些時(shí)日，我還是想知道，當(dāng)日你為何不幫沈蕉？”

    “唔……”

    “轉(zhuǎn)著眼珠可是要搪塞我！”

    “不敢?！甭勅舜槐獗庾臁?/br>
    “我說過多少回了，別做那唯唯諾諾、謹(jǐn)小慎微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