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日，他看著自己的鮮血一盅盅被取走，換取一個與他無關(guān)之人的性命。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被抽走的不僅僅是他的血，還是他的修為，他的靈力，他十幾年來一點(diǎn)一點(diǎn)打下的根基。他怎么會不心疼，但在自由面前，他什么都可以舍棄。

    他渴望自由，真的太久了。他也太累了，累到什么事都沒力氣去想。他何嘗不想和幻想中一樣，好吃好喝，痛痛快快地迎接重生之日，可拖著這具破敗的身體，他除了睡覺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自我安慰：睡覺也不錯啊，眼睛一睜一閉一天就過去了。有時他甚至能睡上兩天，說不定下次醒來，三月十九就到了呢。

    蕭玉案昏昏沉沉地睡去。顧樓吟坐在床邊看了他許久，提劍而出。

    洛蘭正在院子里給蕭玉案煎藥，看到顧樓吟出來，問：“少閣主要出門？”

    “嗯?！鳖櫂且鞯?，“他平時穿的衣服放在哪里。”

    “都在柜子里。少閣主問這個干嘛？”

    顧樓吟道：“我想給他裁件新衣。”

    洛蘭明白了顧樓吟的意思，道：“少閣主如果是想按照蕭公子以前衣服的大小來裁衣恐怕不行。蕭公子這段時間真的瘦了太多了，他以前的衣服……全都大了。”

    顧樓吟微微一怔，輕喃道：“是我疏忽了?！?/br>
    見顧樓吟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洛蘭安慰道：“好在蛇蝎美人已經(jīng)找到，以后蕭公子不必再取血，肯定會漸漸好起來的?！?/br>
    顧樓吟閉了閉眼，“但愿如此。”

    他獨(dú)自一人下了山，來到云劍閣地界到最大的城鎮(zhèn)，淮州?；粗菽烁皇兀傩毡姸?，各類商鋪應(yīng)有盡有，云劍閣的弟子有什么想買的東西都是來淮州買。

    顧樓吟走進(jìn)主街上最大的裁縫鋪。裁縫鋪的老板娘見到他還以為是話本里的神仙公子從書里走了出來。再看他手握長劍，一襲白衣，就知他是云劍閣的人，忙親自迎了上去，微微欠身，道：“仙長大駕光臨，奴家有什么可以幫到仙長的？”

    顧樓吟環(huán)視店內(nèi)，道：“我要買嫁衣。”

    “嫁衣？”老板娘驚了驚，“敢問仙長這嫁衣是買給何人的？”

    顧樓吟想了想，說：“買給我的……未婚妻子。”

    老板娘道：“不瞞仙長說，我這兒做嫁衣幾十年了，價格雖高了些，但一分錢一分貨，做出來的成衣沒有哪個客人不滿意的?！?/br>
    顧樓吟道：“價格不是問題?！?/br>
    老板娘喜道：“那請仙長跟奴家進(jìn)里頭，慢慢挑選。”

    老板娘把上好的料子一一擺出，“仙長請看，這是淮州一年才出十匹的錦緞，上面的鴛鴦戲水是淮州最好的繡娘耗時數(shù)月一針一線秀上去的……”

    錦緞柔軟光滑，華美如脂，比蕭玉案平時愛穿的緋紅更加艷麗奪目。

    顧樓吟道：“只要錦緞，無需刺繡?！?/br>
    老板娘做了這么多年的嫁衣，還是頭一次聽到這種要求，不禁問道：“這、這是為何呀？”

    顧樓吟也說不出確切的理由。他只是覺得，相比金秀繁麗的龍鳳呈祥，鴛鴦戲水，蕭玉案更適合純粹的艷紅，如同燃燒的火焰，轟轟烈烈，光彩照人。

    定下嫁衣后，老板娘道：“仙長只定嫁衣，您自己的婚服不需要嗎?！?/br>
    顧樓吟：“……忘了?！?/br>
    老板娘抿唇笑道：“成親是件大事，除了婚服，還有很多東西要準(zhǔn)備哩。您要是有空，我再帶您看看？”

    半個時辰后顧樓吟才從裁縫鋪出來，老板娘在門口相送，道：“五日后奴家一定準(zhǔn)時將東西送過去。”

    天色已晚，他準(zhǔn)備去淮州最負(fù)盛名的酒樓打包些河鮮回去，不料竟在路上偶遇了下山買胭脂水粉的陸玥瑤。

    陸玥瑤見到他，喜怨交加，道：“顧師兄你這段時間究竟去哪了，大家都在找你！”

    顧樓吟道：“忙?！?/br>
    “再忙你也要回去看看林師兄吧。那日你丟下蛇蝎美人就走，之后便音訊全無。你知道我和林師兄多擔(dān)心你嗎？尤其是林師兄，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還要整日為你cao心……”

    顧樓吟問：“他恢復(fù)得如何?！?/br>
    陸玥瑤面露歡喜，“韓師叔說，他再休養(yǎng)半個月，差不多可以痊愈了?！?/br>
    顧樓吟點(diǎn)點(diǎn)頭，“那便好。我還有事，先走一步?！?/br>
    “師兄！”陸玥瑤抓住他的衣袖，急道，“師兄要去哪里啊，我和你一起去?！?/br>
    顧樓吟嗓音微冷：“師妹，放手?！?/br>
    陸玥瑤畏縮了一下，“可是……”

    “等事情辦完，我自會回師門?！?/br>
    陸玥瑤攔不下顧樓吟，眼睜睜地看著他離去，氣得想哭。

    蕭玉案醒來的時候，窗外天色灰暗，屋外傳來湯藥的苦味。他茫茫然地睜著眼，一時分不清現(xiàn)在是日出還是日落。

    洛蘭端著湯藥走進(jìn)來，見蕭玉案醒著，道：“蕭公子醒得正好，該喝藥啦?！?/br>
    所謂的藥便是顧樓吟從云劍閣帶來的珍藥，要不是有這些藥撐著，他哪里熬得到第十天。

    蕭玉案恍惚了一會兒，道：“喝藥……對，我要喝藥。”他要好好喝藥，盡快恢復(fù)身體。如果一直這么衰弱下去，他還怎么享受肆意暢快的人生。

    蕭玉案迫不及待地把藥喝下，仿佛在喝什么美酒一樣，絲毫不覺得藥苦。

    洛蘭道：“少閣主下山采買了，天黑之前應(yīng)該會回來?！?/br>
    蕭玉案不關(guān)心這個，問：“今日是三月十五？”

    “?。拷袢帐鞘陌　！?/br>
    蕭玉案有些失望，原來他沒睡多久啊。

    沒了睡意，蕭玉案慢吞吞地下了床，說：“我出去走走?！?/br>
    洛蘭道：“我扶你去。”

    “我自己可以?！笔捰癜傅?，“你做飯吧，我要多吃一點(diǎn)?！?/br>
    盡管他已經(jīng)吃不下什么東西了。

    農(nóng)舍不遠(yuǎn)處有一條溪流，蕭玉案才走到溪邊就已體力不支，回頭還能看到洛蘭做飯時升起的炊煙。

    蕭玉案感覺到胸口有靈力波動，拿出九音螺，將所剩無幾的靈力注入其中。

    蕭渡的聲音在深山老林中響起：“阿玉？”

    蕭玉案輕聲道：“尊……咳，尊主?！?/br>
    蕭渡聽出蕭玉案的異樣，問：“你怎么了？”

    蕭玉案答非所問：“尊主有何吩咐?！?/br>
    蕭渡道：“明日是三月十五。”

    蕭玉案笑了笑，“原來尊主又是來提醒我這件事的啊。正好，我也有件事，要稟告尊主?！?/br>
    蕭渡似有所預(yù)感，“你說。”

    “我馬上要完成尊主交給我的重任了。”蕭玉案緩聲道，“三月十九，是我和顧樓吟的大喜之日。尊主要不要來喝杯喜酒？”

    蕭渡靜了一靜，忽而笑了笑，語帶輕蔑道：“阿玉真有本事，不靠合歡蠱還能哄得云劍閣少主娶你為妻，本座果然沒看錯人?！?/br>
    “尊主這話就錯了?！?/br>
    “嗯？”

    “我確實(shí)靠得不是合歡蠱，但若不是因?yàn)槊祥L老以蛇蝎美人養(yǎng)蠱，導(dǎo)致我體內(nèi)有大量的蛇蝎美人，顧樓吟又怎么會娶我?！?/br>
    蕭渡話音陡然沉下，“你這是何意?！?/br>
    “何意……”蕭玉案兀自一笑，“我告訴尊主是何意。林霧斂身重劇毒，唯有蛇蝎美人可解。云劍閣短時間內(nèi)找不到蛇蝎美人，便盯上了我——這么說，尊主明白了嗎？”

    蕭渡那一廂沉寂了下來。一時之間，蕭玉案只能聽到潺潺的流水聲和從九音螺中傳出來的沉重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蕭渡的聲音再度響起，卻沒了平時的戲謔閑適，冷若冬日的溪水：“你給了他，你的血?！?/br>
    蕭玉案撫掌而笑：“尊主英明。”

    “多少?！?/br>
    “每次一盅，一日三次，整整十日?！?/br>
    蕭渡那頭傳來砰地一聲巨響，好像是什么東西被震碎了。隔著九音螺，蕭玉案都能感覺到他一身的戾氣。

    “蕭玉案，你是不是在找死？”

    “沒有，”蕭玉案云淡風(fēng)輕道，“我只是在按尊主說的做罷了?！?/br>
    “每次一盅，一日三次，整整十日……”蕭渡每說一個字，殺意便重一分，“你都給了他？”

    “不錯。”

    又是一陣巨響，蕭渡道：“我讓你去勾引顧樓吟，但我沒讓你把命給他。連我都舍不得傷你，你——”

    蕭玉案連眼淚都要笑出來了，“你舍不得傷我？”

    蕭渡已是怒極，寒聲道：“你在刑天宗時，有受過傷？即便是阿容來后，我也從未對你動過手。早知你會自己找死，不如我當(dāng)初一掌殺了你！”

    “不是你讓我這么做的么?！笔捰癜肝⒋?，“你給我下合歡蠱，用毒焱，不就是為了讓我和顧樓吟成婚嗎。我已經(jīng)做到了，你還要怎么樣，你還想要我怎么樣！”

    蕭渡咬牙切齒道：“我要你在事成之后，全須全尾，毫發(fā)無損地回到我身邊?！?/br>
    蕭玉案突然覺得沒意思透了。他和蕭渡爭論這些做什么，他身子這么脆弱，哪還受得了惡心呢。

    這時，九音螺中傳出孟遲的聲音：“什么‘一掌殺了你’，尊主何苦說這些違心的話。當(dāng)務(wù)之急是盡快找到蕭公子——整整三十盅血啊，蕭公子還能說話已經(jīng)是個奇跡了，他肯定非常非常虛弱，尊主就別再吼他了?！?/br>
    另一個清脆的少年聲響起：“哥哥別生氣，先喝盞茶——”

    “滾！”

    伴隨著茶盞碎裂的聲音，蕭渡那頭死一般地安靜了下來。

    蕭渡緩了許久，深吸一口氣，道：“你現(xiàn)在身在何處，我去接你?！?/br>
    “不必了?！?/br>
    蕭渡呼吸一窒，語氣放軟了些許：“阿玉別鬧了，告訴我，你在哪里?！?/br>
    蕭玉案輕聲道：“你知道嗎，其實(shí)從一開始，我就不想去刑天宗，也不想當(dāng)你弟弟。我叫了你那么多聲哥哥，都是因?yàn)椤诒莆?。?/br>
    蕭渡低聲道：“現(xiàn)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等你回來你想說多久我都隨你。阿玉，你到底在哪里?！?/br>
    蕭玉案唇角彎起，“萬幸的是，‘它’馬上要走了。”

    蕭玉案第一次聽到蕭渡不安慌亂的聲音：“你要干什么——”

    “而我，也再不用聽你的話了。”

    蕭玉案說完，輕輕松開了手。

    撲通一聲，九音螺墜入溪中，隨著溪流一路向下，最終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