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看到荼兆。

    明霄劍主坐著，身旁沒有人有這個資格與他并坐，荼氏的幾位長輩遠(yuǎn)遠(yuǎn)坐在下首，而荼氏的當(dāng)家人則恭敬地侍奉在明霄身旁。

    這并不是什么跌份的事情，事實(shí)上，無論是輩分還是能力，他能站在明霄身旁都已經(jīng)是了不得的恩典了，換了其他場合，他根本沒有這個資格出現(xiàn)在明霄方圓一丈內(nèi)。

    “都在這里了？”

    太素宗主問。

    荼氏當(dāng)家人恭恭敬敬地低頭：“是的，按照您的吩咐，荼氏的子弟都已在此，此外還有外嫁女子所生之子以及姻親的孩子，凡與荼氏有關(guān)聯(lián)的孩子盡數(shù)在此。”

    為了得到這個機(jī)會，荼氏這幾日可是成了香餑餑，家中幾個子弟紛紛定下了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好親事，對方只是為了獲得一個“姻親”的名頭，能把自家的孩子送過來讓明霄劍主看上一眼。

    但是他的回答卻沒有讓端坐的仙人滿意，對方冷雪似的目光掃過他的臉：“是嗎？可是本君聽聞，荼氏有一對雙生子，是哪二人？”

    荼氏的當(dāng)家人僵硬了一下。

    他想說什么，但在那沒有情緒的視線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朝一旁的使者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去叫人。

    之后明霄就再也沒有說話，只是半闔著眼睛，看著下面的孩子一個個上前，在荼氏長老的見證下測試資質(zhì)。

    他一言不發(fā)，別人也不敢同他搭話，因此誰也不知道他此刻正在魔界神游，干著劈裂封印這樣的大事情。

    兩具化身同時出現(xiàn)時，一方可以正常行動說話，但是另一方只能做些十分簡單的動作，這還是兩方都具有強(qiáng)大力量的基礎(chǔ)下，像是邵天衡和希夷那樣的，邵天衡連維持清醒都做不到。

    這里明霄端坐看測試，那廂魔尊砍封印，被突如其來通知參與選拔的荼兆混進(jìn)隊(duì)伍，和弟弟站在一起，心里的情緒復(fù)雜難言。

    有弟弟在，明霄劍主應(yīng)當(dāng)不會再選擇他了，可是心里那種失落是怎么回事？

    他明明不應(yīng)該抱有任何奢望的。

    孩子一個個減少，留在最后的就是荼嬰和荼兆。

    在場邊圍觀的人們都知道那個預(yù)言，視線落在他們兄弟二人臉上時含義不一，荼兆低著頭，假作不知。

    臺上唱到了荼嬰的名字。

    唱名的人出自荼氏，他們根本沒打算讓荼兆參與選拔，等這些世家子弟過了明霄劍主的眼，就想讓荼嬰作為結(jié)尾，只要他被選上了，誰還會去在意那個留在場中的人？

    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人應(yīng)聲上前，他一身玉色錦衣，面容精致，神采飛揚(yáng)，處處透著自信和矜貴，望向明霄的眼神也是清晰可見的崇拜，見他上來，所有長輩的神情都軟化了，嘴角露出與有榮焉的驕傲微笑。

    然而他剛剛走上高臺，一直垂眸端坐的劍仙就忽然抬眼，站了起來。

    雖然沒有明說，但所有人都將注意力分在他身上，見他突然起身，不由得齊齊看過去，荼氏的掌權(quán)人連忙問：“仙尊可是有什么需要？這孩子是我們荼氏最為出眾的天才，年僅十五就到了煉氣——”

    他的話沒有說完，白衣的仙人渾然未將他的話聽進(jìn)去，眼神直直望著前方，仿佛越過千山萬水和某個不知名的存在深深對視了。

    “……封印破了?！?/br>
    他輕聲說。

    “封——什么？”荼氏的當(dāng)家人重復(fù)了一半，眼里帶著些許疑惑，一時間沒聽明白。

    明霄劍主將臉轉(zhuǎn)向他，凝雪似的面容無悲無喜，眉眼平靜如常，不見絲毫情緒波動，仿佛只是說出了一個很平淡的事實(shí)：“本君給魔域設(shè)下的封印破了?！?/br>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作者有話要說：哈哈哈哈哈哈你們喜聞樂見的情節(jié)要來了！

    荼兆：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荼嬰：我也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明霄鳴雪：【興奮.jpg】我可以！

    第30章 雙生（四）

    魔族的殘忍暴戾和鬼族的血腥手段是修真者們避之唯恐不及的東西, 在七道并存的時代，魔族和鬼族一度成為能止小兒夜啼的恐怖名詞，鬼修抽人魂魄煉化人傀，魔修功法暴戾弒殺無端, 偏偏他們殺傷力強(qiáng)大, 手段百出, 對修真者們造成了很大威脅。

    但是這種威脅在數(shù)千年前就已經(jīng)不再為人所在意了。

    鬼族被攔在鬼蜮內(nèi)，魔族被太素宗主一力封印入海底, 由?；士垂?，沒了這二者的猖獗行事, 修真者的路一下子好走了很多, 前人對魔修鬼修的恐懼也漸漸為人淡忘, 成了話本里的背景故事。

    不過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 都不會看輕魔族的威脅。

    而現(xiàn)在, 明霄劍主說, 他給魔族設(shè)下的封印碎了。

    恐懼與難以置信一瞬間席卷了整個廣場。

    明霄卻沒有在意他們的情緒，從袖中取出那塊宗主令, 帶著靈力的手指在上面輕輕一點(diǎn)，銀藍(lán)色的光輝瞬間盛放，附著在上面的符文擴(kuò)散游離, 組成一個傳音法陣。

    “海域封印碎裂, 傳訊各宗，注意警惕魔族反撲?！泵飨雎曇舨黄鸩懀f完就掐斷了法陣, 將宗主令收回袖子，長袖一擺，踏風(fēng)而起，凌空玉立。

    他的動作來得突兀，還沉浸在那個消息里不能自已的人們?nèi)缈淳让静莅阃肟罩械南扇?，有些疑惑他在干什么?/br>
    不過很快，他們的疑惑就化成了極致的恐懼。

    ——一道龍卷般的浩瀚魔氣跨越了浩浩大洋，咆哮著向這邊沖來。

    “魔……魔氣！是魔族！”有人張大嘴驚叫起來。

    而修為更高一些的人額頭上已經(jīng)滲出了淋漓的汗水，他們想說話，卻被心中的畏懼嚇的口不能言。

    何止是魔族，那魔氣濃郁恢弘，明明是極為強(qiáng)悍的魔族才能有的，結(jié)合一下現(xiàn)在在半空站著的人……

    等等——來的該不會就是那位鳴雪魔尊？！

    魔氣如狂龍，呼嘯狂吼著踏過海面山川，直直撲向孤身站立的半空的白衣仙者。

    這場景著實(shí)可怕，伶仃挺拔的仙人周身狂風(fēng)大作，勝雪白衣被吹得獵獵作響，長發(fā)翻卷在背后，他在那洶涌而來高達(dá)十?dāng)?shù)丈的魔氣面前簡直比螻蟻更渺小，仿佛下一瞬就會被吞噬得不留一分一毫。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然后就見白衣的仙人抬起手，手中化出了一柄樸實(shí)無華的長劍，往前淡淡地一揮，這十?dāng)?shù)丈高的恐怖魔氣便如雪遇著了烈日，迅速融化消散。

    魔氣散開，露出了包裹在其中的男人。

    修真者的眼力非凡，便是隔著這么遠(yuǎn)的距離，他們也能看清半空中二人最為細(xì)微的神情，魔氣一散，所有人都齊齊倒吸了一口冷氣，這聲音聚攏起來，地面像是刮了陣小旋風(fēng)。

    一模一樣！

    盡管白衣的仙人神情冷漠如冰雪，黑衣的魔族嘴角含著陰郁冷戾的笑容，甚至他們的衣著氣質(zhì)神情也天差地別，一個正是那九重天上靈魄化就的冰雪之身，一個則是紅塵滾滾里最為殘酷冷血的暴君桀紂，但時只要是長了眼睛的人，就能看出來——他們長得一模一樣！

    魔尊鳴雪。

    這個名字從在場所有人腦海里劃過。

    明霄劍主的雙生弟弟，被兄長親手鎮(zhèn)壓進(jìn)無間海域的魔族之主。

    “好久不見啊……兄長?！?/br>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先開口的竟然是那個倨傲的魔尊。

    他說話的語氣也令人們驚愕了片刻，因?yàn)槟钦Z氣竟然稱得上是平和，好像他們真的只是一對很久沒見的雙生兄弟，于此忽然相遇，久別重逢后打個招呼而已。

    但誰都不知道這不可能，他們中隔著難以化解的血海深仇，任誰來看，都是不死不休的境地。

    被打了招呼的仙尊一言不發(fā)，只是單手持劍，望著對面的弟弟。

    在旁人看來，仙尊的神情平靜得一絲裂縫也無，卻因一言不發(fā)，像是在仔細(xì)觀察著許久未見的弟弟容顏。

    他們生著同一張臉，如同共用著一樣的靈魂、一樣的生命，他們本該比天下任何一對兄弟都更為親密，同時誕生，同時結(jié)親，也該同時死去，命運(yùn)卻將他們打入了這樣玩笑般的境地。

    所有人心里都升起了一絲不忍。

    手足相殘，正邪分離。

    何其殘忍。

    “你見到我，就一句話都不想說嗎？我為了來見你，可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啊?！蹦ё痣p手負(fù)在身后，一點(diǎn)沒有要當(dāng)場拔劍報(bào)仇雪恨的意思，只是向自己的兄長淡淡地說著。

    “你真是殘忍啊，捅在我心口的那一劍，碾碎了半個心臟，我養(yǎng)了幾千年才養(yǎng)好?！彼路鹗窃谙?qū)櫮缱约旱母绺绫г怪?，而對面的仙人在聽到這句話時，持劍的手顫了顫。

    這個微小的動作被所有人捕捉到了。

    劍修持劍的手會不穩(wěn)嗎？明霄劍主持劍的手會不穩(wěn)嗎？

    倘若是在此之前，問出這個問題的人一定會被追著唾罵一萬遍，但是此刻，看見了這個動作的人們，心頭都滑過了一絲悵然若失。

    ——如何不會？便是明霄劍主，也是一個人啊。

    他們看著上空神情依舊冷淡無情的仙尊，想著，不知明霄劍主這數(shù)千年是怎么過來的，他是不是也會在無人的夜色里想到被自己鎮(zhèn)壓的魔域里的弟弟呢？或許也會對著鏡子里自己的容顏怔怔出神？

    然而在此時此地，對面的魔尊黑衣肅殺，眉心一痕血似的魔紋，眼里淌著暗紅的暗芒，周身縈繞著污濁霸道的魔氣，兩人是一眼可見的對立，叫人不忍心去想此刻仙尊心中的煎熬情緒。

    將雙生兄弟一劍封在魔域下的痛苦已經(jīng)有了一次，現(xiàn)今又要再來一次嗎？

    “……怎么，高高在上的太素宗主，用的劍也這么不入流嗎？太素劍宗終于破產(chǎn)了？”魔尊看見了他手里樸實(shí)的長劍，出言笑道，而后又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啊，我想起來了，你的小雪天劍還在我這里呢——捅穿了我的心臟，將我扎進(jìn)了魔域底下七丈深的深澗里。怎么，你不要它了嗎？明明以前還說此生得意之作便是小雪天劍，因?yàn)檎戳宋业难惚悴灰藛?？”他的聲音漸漸大起來，像是含著無邊的怨憤，朝對面始終靜默的兄長喝問，“因?yàn)橛X得我污穢不堪，你便不要他了嗎？！”

    那最后半句話宛如泣血質(zhì)問，底下的人心頭一跳，仿佛從中捕捉到了一些旁的情緒。

    這可不是單單只有仇恨的人應(yīng)該說的話。

    在兄長為此痛苦的時候，墮入魔道的弟弟，是不是也在日夜慟哭呢？

    一對雙生子，明明有著最光輝的未來，卻生生被逼到反目相殘。

    命運(yùn)何其不公。

    太素宗主動了動嘴唇，聽了這句話后眉頭微微蹙了起來，堆雪似的眼里像是有了點(diǎn)傷心的神色。

    世間最不可見的便是英雄末路與美人遲暮，冰雪樣高高在上的仙尊垂著眼睛，那一瞬的傷心比這樣的末路遲暮更加令人不忍看見。

    方才還壓著怨懟質(zhì)問他的魔尊像是被這神情迎面捅了一刀似的，倨傲俊美的臉上顯露出了一點(diǎn)孩子似的手足無措，他抿著嘴沒有再說下去，只是靜靜地看著對面的兄長。

    過了好半天，只聽得那白衣的仙人疲倦輕淺地嘆息一聲，手中長劍指向黑衣的魔尊，被劍鋒指著的人神情驟然冰封，表情冷硬得像是給自己套上了一層盔甲：“好好好……我知道，你就是要我死，你——”

    所有人都知道那后面的話必然是誅心之語，但向來恣肆倨傲的魔尊卻猛然咬斷了后半截話，反手一抹，虛空中一道銀藍(lán)色的光如云霧冰雪凝聚，一振似玉非玉如寒冰鑄就的長劍停在他身前，微微嗡鳴著，指向白衣的仙尊。

    這柄劍的模樣與魔尊實(shí)在不相符，下面見多識廣的人已經(jīng)忍不住低呼出聲：“小雪天劍！”

    明霄劍主的佩劍，名喚小雪天劍，是跟隨他一同起于微末后又揚(yáng)名天下的至清至正之劍，最后因鎮(zhèn)壓魔尊而丟失在了魔域。

    誰知道，這柄劍竟然落到了魔尊手里，而今還指向了自己的主人。

    劍柄沾血?dú)埰频膭λ胍沧プ×怂麄兊囊暰€，他們只是稍稍一想，就知道了那血的來歷，看著上方這對雙生子的視線變得更加不忍。

    仙尊的視線也停留在了這柄劍上，卻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憤怒，眼神里反倒是有些習(xí)以為常的溫柔似的。

    ——對于這對雙生子來說，這柄劍，在哥哥手里時，應(yīng)該也常常被弟弟借用吧？

    他們這么想著，上方的仙君已經(jīng)腳下一動，拔劍斬向了對面的魔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