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的一番話，聽得蕭隨發(fā)怔，當蕭庭讓以為自己的見地終于打開了他新世界的大門，卻換來他一句：“巧取豪奪，不是君子所為。我不會強迫她，我要她心甘情愿?！?/br>
    蕭庭讓看著他，終于松開拽住韁繩的雙手，絕望地捋了一把自己的臉。

    “她會不會心甘情愿我不知道，反正我要是個姑娘，絕不愿意和你這種人談情說愛。空有堂堂好相貌，情商低得令人發(fā)指，人家是公主，你知道何為公主？就是那種值得男人傾盡天下來疼愛的姑娘。你不表白、不挽留、不哀求，就這么讓人走了，然后看著人家的背影告訴我，你不想當皇帝？”

    蕭隨眨著眼，似乎一輩子沒聽過如此讓他茅塞頓開的話。蕭庭讓和他大眼瞪小眼，一手比劃，“愛要大聲說出來。”

    他應當是聽懂了，臉上神情瞬息萬變，張著嘴喃喃：“愛……”

    “大聲說出來！”蕭庭讓抬手給他加油鼓勁。

    他簡直像個啞巴，“愛”了半天，最后氣餒，“看著你，我說不出來?！?/br>
    蕭庭讓一口氣泄到了后脖頸，再回頭時膳善車隊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了，便問他：“你有什么打算？”

    蕭隨沒有說話，拔轉馬頭一抖韁繩，策馬返回了城內。

    ***

    初冬時節(jié)，早晚雖涼，白天趕路倒也并不慌張。

    從上京到蕭關，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如果說膳善距離天歲六千余里，那么上京到蕭關就占了一半。

    起先上路，沒走出京畿繁華之地，每隔二百里就有一個驛站，打尖吃飯還算滋潤。直到過了馬嶺，再往西越走越苦寒，經(jīng)常行上五百里，才能遇見一個歇腳的地方。

    還好車上都備了小帳篷，荒野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可以生篝火露營。糧食是充足的，唯一不足就是冷，大家圍著火堆烤火，每個人都分到了一口公主私藏的燒刀子，辣辣喝下去，從喉頭一路燃燒進胃里。

    使節(jié)搖著頭說：“下臣從十二國接了一輩子人，還沒有過送人回去的先例，殿下算是開了先河，往后《天歲書》上應當會記下這一筆?！?/br>
    公主端端吃她的羊rou，掖了嘴才道：“全賴楚王殿下仁慈。家鄉(xiāng)的親人一定沒想到大家還有回家的一日，只是間關萬里，走在最冷的時節(jié)，這一路怕是要害大家吃苦了?！?/br>
    那些姑娘們對公主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公主現(xiàn)在是大家的女神，絕不允許她有任何妄自菲薄的言辭。

    “若是沒有殿下，我們已經(jīng)填進鑊人肚子里了，哪還指望能夠回家。”

    “冷怕什么，我們不怕吃苦，就是連累殿下，跟我們走在冰天雪地里?！庇腥送锵У卣f，“原本殿下可以留在天歲，享盡榮華富貴的……”

    公主大度地笑了笑，“本公主到哪兒都享榮華富貴，上國雖好，我也怕住久了會水土不服。還是回膳善，狗不嫌家貧嘛，再說我們膳善也不算貧?！?/br>
    總之大家對回家都充滿了熱望。像現(xiàn)在，這么多國人聚在一起，聊得高興起來可以說膳善話。鄉(xiāng)音最親切，哪怕風餐露宿，也不覺得日子有多難熬。

    篝火嗶剝作響，木頭燒成了炭，細小的火星順著煙霧飛揚，火光掬了滿懷，胸前熱騰騰的。

    公主問綽綽：“我們走了多久了？”

    綽綽仔細掰著手指計算，“我們是上月二十四出發(fā)的，到今天……恰滿一個月?！?/br>
    公主哦了聲，“日子過起來真快……蕭隨已經(jīng)登基了吧！皇帝登基是不是要戴通天冠？要不然他頭發(fā)還沒長長，看上去會有點好笑吧？”

    她自己想象一番，捂著嘴笑起來，可是笑到最后竟然覺得有點悲涼。

    “他會娶皇后嗎？不知道便宜了哪家姑娘……”公主靠在有魚肩上唉聲嘆氣。

    不管怎么樣，都是她勾引過的人啊，抱過、親過、舔過，最后也沒有屬于她。便宜不能長長久久占下去，終究是件遺憾的事，回憶起當初，只剩下惘然……

    唉，傷情呢！

    第59章

    有魚能理解她的傷感, “殿下，您現(xiàn)在的感覺，像不像自己辛苦開墾的荒地, 最后種上了別人的莊稼？”

    公主說對啊，“他面對我的時候三貞九烈, 做了皇帝說不定就變得很放蕩。畢竟皇帝要生很多孩子, 他是重任在肩, 不得不干，然后慢慢咂出滋味來了，覺得這種事很有趣……”公主越想越傷心, 有種親手種的菜, 便宜了別人家豬的惆悵感。

    有魚嘆了口氣，抬手撫撫公主的肩，以示安慰。

    “殿下別著急, 去了個釋心大師，說不定還有動心大師、窩心大師呢……等下路過金翅神廟的時候仔細留意一下, 咱們膳善本土的和尚也有長得不錯的, 他們不像上國的和尚這么死心眼，看看他們繡花的僧袍就明白了, 還俗起來毫無壓力。”

    公主呆滯地看著無星無月的天邊，本土和尚沒能引發(fā)她的興趣, 她喃喃自語著：“我喜歡穿白衣的僧侶，還喜歡達摩寺的芒鞋, 釋心大師光腳穿芒鞋的時候, 腳趾頭看著好性感?！?/br>
    有魚兜天翻了個白眼，連腳趾頭都覺得性感，真是沒救了。

    “那您為什么不和他說呢。”有魚道, “把您對他的癡迷通通告訴他，說不定他一感動，愿意入贅我們膳善也未可知?！?/br>
    公主干笑了兩聲，“本公主向來不靠說，一切都靠做。他都接收不到我的信號，說明沒有緣分，不必強求啦。”

    公主說完，站起身轉了兩圈。朔風凜冽，吹得人臉皮發(fā)疼，公主緊了緊她的狐裘斗篷，邊轉邊道：“回家就舉辦個選婿大典，本公主要公開選駙馬。長得不好看的不要，頭發(fā)太長的也不要，頭發(fā)長見識短……男人又不是女人，長那么長的頭發(fā)干什么！”

    公主現(xiàn)在極其憤世嫉俗，悼念了一番往昔歲月，搖搖晃晃鉆進帳篷睡覺去了。

    失戀的人總是比較脆弱，帳篷里掛著小小的風燈，綽綽和有魚看她來回烙餅，那不甘翻身的動作，像皮影戲一樣投射在雪白的帳布上。

    公主終于吹滅了燈，獨自躲進黑暗里舔舐傷口去了，作為她的智囊團，綽綽和有魚表示同悲。

    這一行，上國派了十五人的隊伍護送她們，寒冷的冬夜，男女雖然分成兩處烤火，但天寒地凍阻擋不住火熱的情愫。同行一個月，看對了眼的男女開始眉目傳情，綽綽和有魚無人問津，兩個人碰了碰杯子，悵然干下了這杯孤獨的酒。

    天上有什么落下來，落到臉頰上瞬間消融。綽綽仰頭望向天頂，空中仿佛揚起了細細的粉塵，慢慢地，逐漸地壯大，然后撒鹽一樣，均勻地降落下來。

    “下雪了！”歡呼聲此起彼伏，膳善雖然也下雪，但每年初雪也還是令人驚喜不已。

    膳善姑娘一般都能歌善舞，高興不高興都可以跳上一曲。不知是哪個護衛(wèi)彈起了口簧，姑娘們便應著琴聲踏歌，整齊劃一的步伐，踏在荒煙蔓草的原野上，這寒涼的天氣也變得多情起來。

    琴聲淙淙，伴著姑娘們愉快的笑語，在草原上無盡回蕩。

    漸漸地，踏歌聲中混入了隆隆的聲響，仿佛大地也顫抖起來，要不是離山很遠，還以為雪崩了呢。

    眾人都察覺了，惶恐地面面相覷。護衛(wèi)們回身cao起了兵器，終于肯定那種異響是馬蹄聲。

    有魚忙抽出彎刀擋在帳篷前，公主從帳中探出腦袋，又被她壓了回去。

    細雪紛飛，轉眼一隊人馬到了面前，那些人個個蒙著臉，蒙面的布上摳出了兩個洞作為瞭望口，咋咋呼呼大笑：“有肥羊，還這么多只，老天爺開眼了！”

    包圍圈越縮越小，有魚從公主的帳篷前移開，和眾人擠在了一起。那些人只管盯著眼前的獵物，帳篷被他們拋在了腦后，其中一人打了個口哨，歡快地說：“老大，不虛此行啊，現(xiàn)在可是一飧難求，我們這群土匪，這回要發(fā)財了?！?/br>
    被團團圍住的護衛(wèi)們滿頭黑線，管自己叫土匪的人真少見。再看看他們的著裝，分明和邊軍一樣，看來又是一群監(jiān)守自盜的家伙，自欺欺人蒙著面，就以為別人真把他們當強盜了。

    護衛(wèi)們拔刀，明晃晃的刀尖向前，將姑娘們護在身后。

    使節(jié)上前一步，拱手道：“各位英雄，不管你們是不是同僚，本使只有一句話要說——我等是奉大皇帝陛下之命，護送膳善女團回國的。天歲境內戍邊軍隊一概不得為難，否則軍法處置，這是皇命。請各位高抬貴手，放行吧?！?/br>
    對面馬上的蒙面人“嘁”了一聲，“朝中選拔官員也太不講究了，不識數(shù)的都能當使節(jié)？你那是一句話嗎？明明好幾句了好嗎?！?/br>
    “我們一向不聽勸，就是這么有性格。再說我們不是邊軍，我們是土匪，蒙著面呢你們看不到？難道瞎?。俊?/br>
    首領說的話，立刻引來邊上兄弟一片叫好。

    “抓住飧人發(fā)大財，兄弟們別慫，就是沖！”

    “等等！”首領高叫，“膳善女團不是有個公主嗎，誰是公主，站出來給本頭目看看?！?/br>
    帳篷里的公主心急如焚，雖然不在包圍圈內，卻也不能獨善其身。正打算有難同當，人群里的綽綽站了出來，“本公主就是！”

    公主愣住了，沒想到貪吃貪睡不愛干活的綽綽如此大義凜然，緊要關頭愿意代主赴險。

    蒙面的這幫人大眼瞪小眼，他們不是鑊人，分辨不出飧人的氣味，只是上下把綽綽打量了一遍，最后發(fā)出了由衷的感慨：“難怪陛下要退貨，這公主姿色太平庸了，做個暖腳婢，都嫌胸部不夠大?！?/br>
    綽綽一聽，憤怒異常，“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是不能人格侮辱?！?/br>
    蒙面的頭目說耶，“公主殿下有點潑辣，我喜歡。”

    手下們紛紛附和，七嘴八舌指點，“這個丹鳳眼，看上去好有味道……那個鼻子大，一看就很富貴，可以帶回家鎮(zhèn)宅?！?/br>
    使節(jié)慌忙擺手：“各位，人生苦短，不能要錢不要命啊。這些姑娘若是少了一位，中朝都會追究的……”

    對方不耐煩起來，“少廢話，叼到嘴里的rou怎么吐出來？乖乖束手就擒，別給老子討價還價！”

    這伙人為數(shù)不少，個個摩拳擦掌準備開打。雪沙沙地下，雙方對峙了很久，直到有人說：“媽的，老子手好冷！”

    為首的嗓門拔得很高，“算上女團，你們撐死了只有三十來個人，知道我們有多少？足足八十人！硬碰硬你們是沒有勝算的，除非你們有漏網(wǎng)之魚，趕到二十里外的原州通知官府，否則你們永遠不可能逃脫，知道嗎！”

    公主剛想邁出帳篷的腳又縮了回來，八十人啊，看來真的不是對手。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是父王給她的教誨。身為飧人就得保持低調，以卵擊石是最愚蠢的做法，公主只得縮回帳中勉強按捺。

    使節(jié)權衡再三，終究還是打算放棄抵抗了，“大家和和氣氣地，別動手可以嗎？”

    對方頭目說可以，“先放下兵器，萬一造成誤傷就不好了?！?/br>
    使節(jié)沒辦法，只得示意護衛(wèi)們扔下手里的刀。

    那些蒙面人終于滿意了，表示這還差不多，彈冠相慶了一番，驅趕著眾人往平原那頭去了。

    雪還在下，篝火也在燃燒，但這曠野上只剩下公主一個人，她爬出帳篷的時候欲哭無淚，不知該何去何從。

    “二十里外的原州……”公主喃喃盤算著，“二十里外……”

    可是這荒野莽莽，她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又該往哪里走？

    那些兵匪把人押走了，壞事當然要做絕，連馬車也一并趕走了，公主獨自站在那里，只余兩堆篝火，和錯落分布的一個個帳篷。

    天上下著雪，荒郊野外一個人也沒有，公主嗚咽了下，卻不敢發(fā)出聲，怕招來野狼。想了想從火堆里撿起一根燃燒的柴禾，本來打算借它照亮前路的，誰知走了兩步火就熄滅了，她只得退回來，重新鉆進帳篷里。

    這一夜真是無比的煎熬，公主心急如焚，不知道好不容易救出來的人又會被販賣到哪里。黑市上飧人的境遇比宮里更糟糕，就算蕭隨發(fā)布禁令不得販賣飧人，對這泱泱上國數(shù)以萬計的鑊人來說，依舊是治標不治本。

    她只有眼巴巴等著天亮，中途昏昏然瞇瞪了一會兒，很快又驚醒。

    好不容易等到天色微明，爬出帳篷后見地上薄薄積起了一層雪，天上連只飛鳥都沒有，就別指望能遇見什么人了。

    這一路因為有使節(jié)帶路，公主從未關心過行程和路線，現(xiàn)在她一個人站在這里，實在不知道原州該怎么走。反正原地不動也是等死，還不如隨意挑個方向。

    于是公主系緊斗篷上路了，腳下繡鞋踩著積雪嘎吱作響，沒用多久鞋就濕透了。她一個人奔走在蒼茫的曠野上，以前只知道天歲地大物博，沒想到幅員能那么遼闊，單是這蕭關內的平原，就大成了無人區(qū)。

    雪又下起來了，風也有點大，公主的斗篷被吹起了一角，寒風直往小腿肚上撞。

    天寒地凍，凍得公主直想哭。她吸了吸塞住了一半的鼻子，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趕。

    忽然風雪茫茫中出現(xiàn)一個身影，從上到下一裹白，連腦袋都嚴實包了起來。公主一看喜出望外，一面大喊“等等”，一面追了上去。

    及到近處，才發(fā)現(xiàn)是個僧人，拄著錫杖背著包袱，只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面。

    公主心頭忽然被撞了下，有一瞬產(chǎn)生一種錯覺，這是釋心大師回來了？

    然而不可能，釋心大師已經(jīng)改行做皇帝了，天歲境內的僧侶都是一樣的打扮，這里離栲栳城應該很近，說不定是達摩寺派來做佛法交流的高僧。

    不管他是誰，問路最要緊，便上前行了個標準的佛禮，“大師，請問原州城怎么走，可以替我指個路嗎？”

    這僧人居然長著和釋心大師肖似的眉眼，因風大雪密，眼睫微微含起來，那眸子便深濃得像一片瀾海。

    他還了一禮，“施主走錯方向了，原州城在蕭關以南。”

    公主愣住了，不知是不是錯覺，這僧侶居然連聲音都和蕭隨一模一樣。難道是自己太想他了嗎，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哦……”她口中曼應著，小心翼翼看了他兩眼，“大師這是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