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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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睡去,一只腳以橫掃千軍之勢,在空中劃了個弧度向他壓來。公主夾慣了她的小被子,她把釋心大師當被子,拿她的腿長,結結實實丈量了一回他的腰圍。 釋心當然是抗拒的,幾次把她的腿搬開,可不多會兒她又來了,怎么都躲閃不開。到后來他開始懷疑她是故意的,不堪其擾之下叫了聲施主,“求你背對貧僧吧,貧僧想睡覺?!?/br> 公主睜開眼,云里霧里地望著他,“怎么了?疼得睡不著嗎?”嘴里說著,探過手臂摟住他,“讓本公主來給你安慰?!?/br> 和一個睡得五迷六道的人,有什么道理可講。釋心茫然睜著眼,聽公主在他耳邊微微打起了鼾,這情景真像一個霸占了美好的貪官污吏,心滿意足后的酣暢。 睜眼到天明倒不至于,只是這一晚釋心睡得并不好,醒來后只覺腰酸背痛。當初征戰(zhàn)沙場,野外扎營就地一躺便是一夜,也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這次坐起身,能聽見骨骼歸位的聲響,他輕輕吸了口氣,人也有些木然了。 公主隨后也醒了,先是扣身趴下,然后撐臂跪坐起來,懵頭懵腦揉著眼睛說:“你怎么看上去有點發(fā)蔫???昨晚沒睡好?” 釋心也沒否認,只說:“傷口疼,睡不著?!?/br> 公主憂心地看了他的后背一眼,“我先去給你弄點吃的,等下再給你換藥?!?/br> 照顧一個傷員,公主可說是無怨無悔,畢竟大和尚痊愈了,才能更好地保護她。她忙前忙后,打水給他擦臉,把當年伺候珍珠蛇的熱情全拿了出來。釋心很不習慣受她照顧,再三婉拒,她表示別客氣。等一切都安頓好了,她扒在他邊上嬉笑,很有討夸的意思,搖頭晃腦問:“大師,你看我以后會是個賢妻良母吧?” 對于貴族女性來說,日常瑣碎不需要親力親為,能做到像她這樣,還有什么可說的。 他點了點頭,“這次貧僧受傷,辛苦施主了?!?/br> 公主擺手說:“哪里的話,我們這么熟了,照顧你是應該的?!?/br> 公主大大咧咧,好像把昨晚車廂里的小動作忘了個一干二凈,面對起他來,毫無半點靦腆之心。反倒是釋心,見她看過來,無端會覺得有點心虛,仿佛占便宜的人是他,就如公主說的,他奪走了她的初吻,還睜眼說瞎話,謊稱是事故。 好糊弄的公主,卻還是高高興興的,搖著馬鞭趕著馬車,奔跑在晨曦里。路過鬼市的時候不敢多作逗留,只買些必要的食物作為補給,天好熱,有時候一人一竹罐酸梅湯,就這么走走停停,漸漸已經進入了云陽地界。 釋心大師的傷口經過五六天的修養(yǎng),已經漸趨好轉,至少消了腫,拿手壓一壓,也僅剩輕微的一點刺痛。 達摩寺就在前方,才離開幾日而已,居然有種久別重逢的感覺。公主勒住馬韁,停在山門外的林蔭道上,回頭問釋心大師:“咱們怎么回去?你先走,我隨后再來?” 前后腳離開寺廟,又前后腳返回,其實任誰都會起疑。他們就這么欲蓋彌彰著,仿佛能夠瞞天過海。 釋心大師答應了,不過略作了一點調整,“還是施主先行一步,貧僧看著你進去。” 鳩摩寺前稍稍的一停留,她就落進了蕭放手里,他再也不敢涉那樣的險了,還是自己斷后更安心。 公主說成啊,放下了馬鞭,回身在包袱里翻找。因為出門忘了帶油彩,總得找件衣裳頂在腦門上,才好避人耳目。 豈知一扭身,眼梢瞥見了兩個光頭和尚。她一怔,對方更是吃驚,走上前不大敢相認,最后看見了車廂內的釋心,終于見鬼一樣驚叫起來:“尉大娘!” 公主傻了眼,這下子好像真的穿幫了。她畢竟是伙房風云人物,達摩寺每一位僧侶都吃她打的飯,尉大娘的形象已經深入僧侶們的骨髓,輕易磨滅不了了。 “噯……”公主笑得訕訕,“這么巧,你們也剛回來?” 然后兩個和尚不說話了,曖昧地看看她,又看看釋心,心里得出一個結論,戀愛中的女人就是不一樣。 釋心無奈,只得下了馬車,對公主道:“施主一起進山門吧,該來的躲不掉?!?/br> 那兩個和尚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心道這是什么意思?難道要和方丈攤牌了?釋心大師真是好樣的! 公主也是這么覺得,赧然著,扭捏著,踩著蓮步跟在他身后,穿過前面的大雄寶殿,進入了僧侶活動的后院。 伙頭僧們看見她,如此天壤之別的打飯大媽,嚇得手里鍋鏟都掉了。 圓覺目瞪口呆,“尉大娘,你那個方子借我抄抄好嗎?這么神奇的效果,日進斗金沒有問題,我們一起為達摩寺創(chuàng)收吧!” 圓慧一干年長的僧人,則在尉大娘面前顯得極端不自在起來,一個個摸腦袋抻衣服,眼神飄忽著,不敢再直視她了。 誰也沒想到,以往那樣平庸甚至有點丑陋的大娘,離寺半個月后,竟然像換了個人。他們感慨神仙方子功德無量之余,也由衷欽佩釋心大師的眼光,到底見過大世面的,發(fā)現(xiàn)了這么一塊上佳的璞玉,雕琢一番,大娘就變成和氏璧了。 美人在前,都是年輕男子,雖然六根清凈,但眼睛沒瞎,誰也無法忽視這種炫目的色相。正心慌意亂之際,院子那頭傳來腳步聲,是方丈和長老們端著飯碗,準備來打飯了。 一大幫人也不排隊,食堂紀律什么時候這么松散了!方丈清了清嗓子,“干什么呢!” 僧人們立刻散開了,像層層蓮瓣舒展,最后露出了核心的人。 方丈處變不驚,踱步過去向公主合什行了個佛禮,“阿彌陀佛,女施主,進香請往佛堂?!?/br> 公主向方丈回了一禮,“方丈大師,是我,我是尉大娘?!?/br> 方丈啊了聲,這才仔細打量她,終于從那五官里窺出了熟悉的痕跡。 “這是什么神仙方子,不單能去痣,還能美白?”方丈訝然說,然后有點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自己的鬢角部位,“老年斑能不能去?” 長老們顯然比方丈正經,他們透過事情的表面,看出了背后的隱患和荒唐的真相。 什么去痣美白,人家分明本來就長這樣!這種容色的女人,只能出現(xiàn)在帝王家,所以這尉大娘打從入寺,就是奔著釋心來的。 “釋心,你還有什么可說的?”十方長老沉著臉,看向釋心,“你嚴重影響了寺紀寺規(guī),事到臨頭,還是老實交代了吧?!?/br> 方丈和一眾僧人一樣,詫異地看向十方長老,這么愉快的時刻,為什么要弄得苦大仇深的。 釋心神情平和,輕舒了口氣,合什向方丈和長老參拜,“弟子釋心,確實有內情隱瞞了方丈和諸位長老。請方丈和長老們移駕議事廳,弟子要如實回稟?!?/br> 第44章 要如實回稟了啊, 他會說些什么?會把他們相處的細節(jié)告訴方丈嗎?雖然他還沒向她表白過,但公主覺得,釋心大師多少是有點喜歡她的。 這是個看熱鬧的好時節(jié), 尤其還和自己有關,公主靦腆地揉著衣角, 偏著身子從肩頭給釋心暗遞了個秋波?,F(xiàn)在的心情嘛, 說起來有點緊張, 像自由戀愛后被人撞破,不得不向長輩攤牌一般,很具禁忌的快感。 當然午飯是吃不成了, 但是寺眾紛紛表示一頓不吃不要緊, 大家十分踴躍地想參加議事堂的旁聽活動,以至于方丈在前面走著,后面洋洋灑灑跟了一大堆人。 還是十方長老比較有威嚴, 猛然回頭一瞪,把所有尾隨的僧侶瞪得止步當場。十方長老沒好氣地說:“經念不好, 聽八卦最在行。我看看誰再跟來, 再跟來罰他面壁思過半個月,有不信邪的可以試試看。” 此話一出, 當然再也沒人敢湊熱鬧了?;锓康恼粕咨藶榱司徍蜌夥?,哈哈了兩聲, “好了好了,開飯的時間倒了, 大家都回去吧!今天有飯后水果, 甲村的大媽送了二十個西瓜,等吃完了飯,大家再一起吃瓜。” 于是談正經事的人去議事堂了, 閑雜人等都撤回飯?zhí)贸燥垺?/br> 公主跟在釋心身后,那模樣真像村里被發(fā)現(xiàn)偷情的小媳婦,要被浸豬籠前的彷徨。 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袖,釋心拿眼尾的余光瞥了她一眼,什么都沒說。 老方丈邁著八字步,年紀越大,頸椎越不好,腦袋往前探著,脖子上的菩提串因步伐慣性,左右狂狼地搖擺。 終于進了議事堂,這是間很寬綽的禪房,上首對聯(lián)一邊寫著“嗡阿咪惹吽嘎恰羅”,另一邊是“嗡嘛智牟耶薩列德”,中間一個碩大的“南無阿彌陀佛”。方丈在堂前坐了下來,幾位長老分列兩旁,釋心帶著公主站在眾目睽睽之下,真有過堂應訊的感覺。 “有何實情要稟告???”方丈手上盤著佛珠,長眉低垂,眼皮子也耷拉了一半。 釋心向方丈和長老們行了個佛禮,“弟子隱瞞了實情,日夜難安,今日要向方丈大師悔過,請方丈大師責罰。一切因果,都從弟子俗家身份上來,弟子執(zhí)意入空門,滿朝文武人人反對,太后獻了一計,命使節(jié)入膳善國,請來了鎮(zhèn)國公主勸弟子還俗,這膳善公主就是尉大娘。” 公主被點名,驕傲地抬頭挺胸,表示沒錯,自己就是尉大娘本娘。 方丈和長老們其實也聽說過一點關于膳善公主入天歲的傳聞,但當時誰也沒想到,這黑黢黢滿臉雀斑的女子,竟然是公主本人。 主要還是被狹隘的認知束縛了思想,畢竟這么不要面子的公主太罕見了,他們想過某一天可能會有一個排場很大的女人來叫門討人,卻沒提防公主會這樣大搖大擺進入他們的后廚房。 方丈無限欽佩地看了公主一眼,“真是個人才啊……” 公主剛想說過獎,長老便咳嗽了一聲,以此提醒方丈注意態(tài)度。 方丈會意了,重新整頓一下表情問:“然后呢?” 釋心不卑不亢道:“尉氏公主奉命勸弟子還俗,而弟子一心向佛,發(fā)愿絕不動搖。但公主是飧人,難免會引鑊人垂涎,且她在上國無依無靠,既然入了山門,對她也算一重保障,因此弟子并未向方丈和長老們坦白,弟子有過。這次前往鳩摩寺,公主執(zhí)意隨行,弟子也默許了,在抵達鳩摩寺當日,公主遭寧王蕭放劫持,弟子與之惡戰(zhàn),造了殺業(yè),自身也負了重傷……”他褪下僧服,將背上傷口展露給方丈看,“弟子本不愿如此,無奈寧王苦苦相逼,弟子若不出手便難以自?!茏有胁钐ゅe,自知罪孽深重,一切懲罰都受得,請方丈大師下令?!?/br> 那個……釋心一脫衣裳,露出精壯的肩背,別說公主,連方丈和長老都一陣艷羨。不過他穿得很快,也沒給太多機會讓他們飽眼福,方丈遺憾地收回視線,開始認真思考他的話,“寧王?你們不是兄弟嗎?” 世上骨rou相殘的事情太多了,況且寧王和釋心還不是一個娘生的。公主插了句嘴:“就因為是兄弟,才對釋心大師趕盡殺絕呢?!?/br> 話不用多,一句就足以讓大家品咂了。方丈數著菩提說哦,“老衲想起來了,寧王和陛下才是親兄弟……”說罷一笑,“肯定是寧王恃寵而驕。” 是不是恃寵,大家心里都有數,方丈的話不過是為打個圓場,畢竟翻出幕后黑手是皇帝,那就很忐忑很尷尬了。 所以接下來呢?釋心在等方丈的處置,而方丈顯然還在晃神。 長老不得不站出來表達了自己的立場,“雖說錯不在你,但佛門本是清凈地,太多的爭端殺戮,會玷污了這片圣土。” 釋心微嘆了口氣,說是,“弟子一身是非,與佛無緣?!?/br> “那倒也未必?!狈秸商痤^道,“沒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佛說管得住自己管不住別人,難道別人向我揮刀,我就該引頸待戮嗎?所謂的殺業(yè),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十方長老猶豫了下道:“佛門與官場勢力產生牽扯,到底不好。” 方丈嗯了聲,“文武百官不用上香拜佛嗎?古往今來出家的官員多了,就因為他們走過仕途,佛門就要關方便之門?” 方丈的觀點很鮮明,釋心可以繼續(xù)在達摩寺出家,就算殺了幾個尋釁的鑊人也無關痛癢。這和釋心的來歷不無關系,人家怎么說剃度前都是戰(zhàn)神,戰(zhàn)神有個把仇家,是天經地義的。 長老們無法,遂將視線移到了公主身上。 “這位女施主……” “叫我尉大娘好了,長老?!惫鞴吠鹊卣f,“本公主在達摩寺伙房工作得很順利,也很有成就感。服務僧侶們的日常飲食,讓本公主找到了生命的價值……我說真的?!?/br> 十方長老都快被她繞暈了,趕緊言歸正傳道:“貧僧說的不是這個,是尉施主不便再在伙房幫工了?!?/br> “為什么?”公主惶然問,“為什么之前我扮丑,可以留在伙房打飯。現(xiàn)在我以真面目示人,反倒要被辭退?你們不是講究色即是空嗎,難道本公主長得好看也有罪?。俊?/br> 長的好看當然不是罪,但……這件事確實很讓人為難,沒看見她出現(xiàn)在食堂,那些僧人們一個個如坐針氈嗎。嚴重擾亂僧侶們的日常修行是不道德的,幾百條人心不能一一約束,只能從根源上解決這個問題。 方丈和長老不說話,公主焦急地看向釋心,剛同生共死過,這人不會不管她吧! 還好,他還是開口替她求了情,“方丈大師,尉施主是飧人,除了達摩寺,她無處可去。請方丈大發(fā)慈悲收留她,容弟子些時候,再考慮如何安置她。” 方丈有些動容了,看了各位長老一眼,“尉施主是飧人,走出達摩寺,恐怕活不過半日。我等是修行之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們看著辦吧。” “話雖如此……”能忍長老說,“尉施主留在伙房,還是不妥?!?/br> 公主急于表明態(tài)度,“沒什么不妥的,我之前不是干得好好的嗎,和寺內僧眾相處也很融洽?!?/br> 方丈順理成章接了話,說是啊,“如果修行之路因這點小事就被擾亂,那么足以證明此人心不誠,可以離開達摩寺,上武當山另尋出路去了。” 反正這廟里方丈最大,只要他說可以的事,基本不用長老們復議了。 方丈拍拍膝蓋站起身道:“尉施主可以繼續(xù)留在伙房幫工,但與釋心之間必須避嫌,寺廟里流傳出那些閑言碎語,到底不好聽嘛。至于釋心,人生道路千萬條,究竟哪一條才是你該走的,再好好想想吧?!?/br> 釋心道是,合什行禮。公主本來打算跟他慶祝一下順利留寺任職的,誰知他不發(fā)一言,跟隨方丈和長老們一同走了。剩下公主一個人,忽然覺得有點孤單。 再反觀一下之前種種,咦,好像和她設想的不太一樣?方丈沒有勸釋心放棄修行,釋心也沒把她多番sao擾調戲他的事實告訴方丈,所以方丈大度地表示讓他們避嫌,這件事就算完了? 雷聲不大,雨點也沒有,公主本來隱隱希望釋心被勸退,回到上京正面迎擊皇城中那些人的……可惜,小火苗被方丈的慈悲心給澆滅了。 既然佛緣未了,那也沒辦法,公主照舊上飯?zhí)美锶?,接過了圓慧手里的鍋鏟。 很奇怪,今天和平時不一樣,今天的僧侶們個個連眼睛都不抬,幾百號人鴉雀無聲,打飯紀律空前的好。 公主一勺土豆扣在了僧人的碗里,對方單手行佛禮,“多謝施主?!?/br> 這回連尉大娘都不叫了,公主轉頭問圓覺,“他們怎么了?” 圓覺正在啃一只梨,抽空回答了她一句,“緊張,害羞,誰讓大娘變公主,麻雀變鳳凰?!?/br> 唉,公主憂傷地拂了下鬢角,人美果然是麻煩。廟里純情的和尚那么多,方丈留下她,對寺眾確實是不小的挑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