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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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說:“山野間散養(yǎng)的羊,都能預感到狼群的威脅,我們飧人也有這個能力。我聞到他們的味道了,其實鑊人對我們來說也有特定的氣味,便于我們分辨該不該撒腿逃跑。” 釋心遲疑了下,“鑊人的氣味……是臭的嗎?” 他這是在擔心自己會熏到她?公主摸了摸下巴,“也不能說是臭,就是有種淡淡的腥味,像雞蛋清?!?/br> 雞蛋清?釋心不說話了,微微別過臉,嗅了嗅自己肩頸的味道。 公主笑起來,“不過鑊人和鑊人還是有不同的,別人很腥,你卻不是。還有知虎兄,他也沒有那種怪味,我想鑊人散發(fā)的氣味一定和心性有關,有的人捕獵的欲望太強烈,反倒熏人,你和謝邀心境平和,所以你們的氣味潔凈?!?/br> 釋心聽著,并不覺得這種夸獎有什么值得高興。他結下佛緣已經整整兩年了,剃度之前是俗家弟子,云游四海參禪悟道,早就摒棄了凡心。兩年的修行,到最后不過和謝邀一樣,難道謝邀天生有顆超脫的心,還是她本就高看他一眼,才會不實地抬舉他? 他心下有疑惑,但也不便詢問,好在今晚不會再出差池了,可以平安度過。 暴雨下過了一陣,很快便停了,烏云散去后,一彎小月懸在天心。 趕往鳩摩寺的一路,后來倒還算順利,接下來兩天也沒出什么紕漏,第三天臨近晌午,馬車趕到了寺院山門前。 這時倒面臨了一個很大的難題,鳩摩寺和達摩寺不一樣,達摩寺寺規(guī)雖森嚴,但處處透出人情味來。鳩摩寺則不然,這里的住持方丈很忌諱女人,鳩摩寺每到浴佛節(jié),大多接待的也是男性香客,女客只準在大雄寶殿進香,不得四處閑逛。 “可能這個多智方丈受過情傷?!惫鲊K嘖說,“那么討厭女人,難道他是男人生的?” 釋心朝山門上望了望,鳩摩寺的規(guī)格很高,雖然在達摩寺之下,但就山嶺中的寺院來說,建筑規(guī)模也算宏大的了。 他們所在的這片廣場,東西約有百步寬,四野開闊,不遠處也有僧人守門站班。他轉身對公主道:“貧僧不便帶施主進山門,要委屈施主在車內稍等片刻。天氣炎熱,但請施主務必忍耐,千萬不能踏出馬車半步?!?/br> 公主搖著芭蕉扇說知道啦,“我不會出去的,但你要快去快回,就算方丈邀你用齋飯,你也得想辦法推辭,記著我還沒吃呢,你要回來和我有難同當?!?/br> 她有時候就是小肚雞腸,大概世上女人都這樣吧! 釋心道好,“說定了,半步也不離開馬車。” 公主點頭不迭,揮著扇子打發(fā)他:“去吧去吧?!?/br> 他這才背起包袱往山門上去,尤不放心,特意拜托了守門的僧人照看馬車,才舉步邁進門檻。 多智方丈聽說達摩寺派遣僧人護送《大般若經》來,忙放下手上的瑣事迎了出來。人還沒到跟前,放眼一看是釋心,頓時笑得像花一樣,老遠就打起了招呼,“無量壽佛,這是誰?不是老衲的師侄嗎!哎呀,只聽說無能……多能師兄派了僧人送經書來,沒想到竟然是釋心師侄,哈哈哈……真是有失遠迎啦?!?/br> 釋心合什行了個佛禮,多智方丈生得胖頭大耳很有福相。早前他曾來過達摩寺,釋心和他有過一面之緣,但也算不上熟悉。佛門中廣納有緣者,修行的卻都是俗人,因此也并不是個個視權財如糞土,紅塵中的一些規(guī)則,多少會影響這圣土凈地。 就像多智方丈,叫師侄叫出了一股親熱的況味,未必不是看重了他俗家的身份。釋心還是淡淡的,“本寺住持命小僧來給方丈大師送經書,《大般若經》七十二卷全數在此,請方丈大師接收?!?/br> 他放下包袱,雙手承托著,恭敬遞了上去。多智方丈此刻對經書的興趣遠不及對他的大,接過來后嘴里說著客套話,多謝多能師兄慷慨相借,等寺眾研習完就親自送還云云。最后笑著問:“師兄身體還好吧?老衲借經書,不會把他氣得一病不起吧?” 師兄弟之間的角力已經持續(xù)了好多年,佛門寂寞,互相找找茬,似乎也是種樂趣。 釋心道:“方丈大師言重了,住持說將經書交給方丈大師暫為保管,很是放心。” 所以只是暫為保管,表示以后還得還回去,多智方丈聽是聽明白了,但照不照做,就是自己的事了。 他哈哈笑了兩聲,“老衲就說嘛,師兄不是這么小氣的人,好書共享,一起進步嘛。那個……”頓了頓,又換了個話題,“我們鳩摩寺打算在涇陽開個分院,你在涇陽應當有交情不錯的同僚舊部吧?目前建寺的土地文書批不下來,師侄可否代為斡旋斡旋?” 釋心聽罷,合什搖了搖頭,“小僧早就跳出紅塵,與官場斷了來往,這件事恐怕無能為力,還請方丈大師見諒。” 多智方丈臉上的笑容像水面蕩起的漣漪,緩緩消散了,口中答應著:“哦、哦……也對,師侄一心向佛,這種情cao值得肯定,是老衲強人所難了?!?/br> 釋心還惦記著公主的安危,不愿意多做停留,退后兩步行了一禮道:“小僧已順利將經書交付方丈大師,這就回去向本寺住持復命了?!?/br> 多智方丈禮貌性地表示了一下挽留,“師侄路遠迢迢而來,何不休息一晚再走?” 釋心道:“小僧還有要事在身,就不叨擾方丈大師了。” 他復合什一拜,退出了廊廡,多智方丈看他向山門走去,遲遲叫了聲:“要不吃了便飯再走?” 他已經跨出門檻,飄然去遠了。 頂馬在大樹下打著響鼻,嘴唇一掀,露出一排齊整的大板牙。釋心見馬車還在,心里是篤定的,頂著烈日到車前,叫了聲施主道:“事都辦妥了,這就啟程返回達摩寺吧?!?/br> 可是奇怪,車內沒有人應他,他心頭一踉蹌,以為又是公主的惡作劇,只要他打開車門,就會看見她得意的笑。然而不是,不大的車廂里分明空空如也,她像憑空蒸發(fā)了一樣,居然不見了。 他的腦子里頓時嗡地一聲響,有些難以置信。人呢?不是說好了不亂跑的嗎,人呢? 他四處張望,以為她不會走遠,總在附近某一處,可惜看了一圈,都沒能找到公主的身影。 他開始慌了,匆匆奔向廣場邊緣,邊跑邊喊“施主”,山野間回蕩起他的喊聲,卻沒有公主的回音。 他急且灰心,還好他記得她的名字,便揚聲喚:“尉施主!尉煙雨……你在哪里?” 如石沉大海,只有松風陣陣,并不見公主現(xiàn)身。他簡直要懷疑之前的種種共處只是一個飄忽的夢,她其實從來沒有和他同行。 他急得五內俱焚,那些穩(wěn)重端方全不見了,尋她不著,便去山門上責問那個答應他照應馬車的僧人。豈知守門的早就換了人,小沙彌一臉莫名,仰著臉說:“師兄換班前,并未交代小僧看管馬車呀……小僧倒是看見兩個黑衣人帶走了車上的姑娘,只是那位姑娘沒哭也沒喊,小僧以為他們相熟,所以也沒在意?!?/br> 沒哭也沒喊,那是她怕死啊。他甚至能夠猜到那些鑊人的話,“敢叫就咬死你”,公主出于自保,只好束手就擒。 一伙來歷不明的鑊人,從鬼市一直追蹤到這里,看準了他進廟才把人擄走,可說是處心積慮。他追問那小沙彌:“他們往哪個方向走了,你看見了嗎?” 小沙彌抬手一指,“順著那條岔路,往后山方向去了。” 他來不及考慮其他,回身解下馬背上的車轅,提起錫杖翻身上馬,便朝著小沙彌指引的方向狂奔而去。 *** 那廂公主盤腿坐在地上痛哭流涕,“我怎么這么倒霉,又被抓……又被抓……你們這些鑊人,到底要干什么……” 她已經坐在那里哭了半個時辰,源源不斷的嗚咽聲,哭得兩旁的鑊人起疑,難道抓錯了?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不顧形象的公主! 公主確實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看上去可憐又邋遢。 若是換了姿色平平的女人,這模樣早就因為有礙觀瞻被砍了,但她過于甜美,一般壞人對美得令人移不開眼的姑娘,也會存那么一絲絲憐香惜玉之情。 座上托腮的男子看了她好久,從她開哭到現(xiàn)在,一直保有很好的耐心。終于等到她哭累了大換氣的時候,他從上首走了下來,玄色綾羅的袍擺上銹滿了銀絲的云紋,一路纏綿拖曳著,走到她面前,遞出了一方手帕。 公主看了他一眼,這人長得還不錯,高鼻深目,唇邊始終帶著一點笑意。在平常人看來,一定覺得他是個氣質高貴,脾氣不錯的王孫貴胄。但在公主眼里,他的笑意掩蓋不住周身的殺氣,他裝得再和善,也同謝邀那種真實的沒心沒肺不一樣。 公主沒有接他的手絹,“閣下想干什么?就算往帕子上灑了蒙汗藥也沒有用,這種藥對我不起作用,別白費心思了。” 那人哦了聲,似乎很驚訝,“公主殿下還有御毒的能力?” 公主又瞥了他一眼,“御毒不會,我們膳善盛產曼陀羅罷了。閣下既然知道我的來歷還抓我,看來很有膽色嘛。我告訴你,我可是上國太后特意請來辦大事的,你們抓了我,太后不會放過你們的。” 這人聽了,似乎并不在乎這點震懾,笑道:“太后如何處置我們,不勞殿下費心,我現(xiàn)在只想知道,殿下的大事辦成了嗎?” 公主警惕起來,暗暗也琢磨,他們抓了她來不放血也不割rou,就把她放在地心干看著,不符合綁匪的原則?,F(xiàn)在又這么在乎她事辦沒辦成,可見這些鑊人沖的是釋心,并不是她。 “閣下,打個商量好吧,我們膳善有錢,我可以贖回自己嗎?”公主一本正經地問,心里也知道,不過白費口舌罷了。 那人果然搖頭,“公主殿下只要回答,你與釋心發(fā)展到了哪一步,我再考慮放不放你?!?/br> 問題是她不知道該回答有jian情好,還是沒有jian情好。這人是敵是友也不用掂量了,敵人無疑啊。 公主決定不理他,重新調動起情緒,綿綿地哭起來。這一通無止盡的呼號,足夠把人哭出心理障礙。 “殿下別哭了,小心哭壞了眼睛,大和尚不喜歡?!?/br> 公主說你別癡心妄想了,“我是不會把自己的隱私告訴你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這人臉上的神色果然不太好了,直起身子道:“殿下既然不肯說,我也不強逼你,咱們就等著看吧,看釋心會不會來救你。” 公主心頭怦地一跳,想來這才是他們的目標,就等著釋心自投羅網。當初鑊人不都是他的手下嗎,看他現(xiàn)在沒權沒勢了,就這么急于報復,果然當上司的都會被人記恨。 她有點不敢想象,釋心萬一真的來了,他們會怎么對付他。自己和他認識了這么久,知道那和尚是個老實人,老實人容易激發(fā)人的保護欲,公主立刻大義凜然擦了眼淚,挺胸說:“你們不用等了,釋心不會來的。我整天纏著他,他都快煩死我了,要不是礙于出家人不造殺業(yè),他早就把我大卸八塊了。” 無奈這話對方并不相信,“殿下和他月下相擁,可是實實在在的?!?/br> 公主苦笑起來,“那是因為他對我垂涎三尺,被我抓住了。我揚言要告發(fā)他,逼他抱我的,要透過表面看真相啊老兄。你不也是鑊人嗎,難道聞不見我的香味?” 要論香味,確實濃烈芬芳引人沉醉,要不是他們都開過葷,恐怕沒人能抵御得了她的誘惑。 公主換了個真誠的表情和面前的人交流,“我這么單純的人,是不會說假話的。聊了半天,敢問閣下尊姓大名?。俊?/br> 通常壞人肯定躲躲藏藏,不敢頂著真名實姓作案,公主也沒指望他會答復她,卻沒想到這人的膽子比牛膽還大,啟唇道:“蕭放?!?/br> 公主噎了下,“蕭放?你和蕭隨是什么關系???” 蕭放笑了笑,“我們是兄弟,他行七,我行八?!?/br> 公主微頓了下,長長哦了聲,“難怪你一出現(xiàn)就叫人七上八下,原來都是自己人。那正好,我請大家喝杯血,交個朋友吧!” 第41章 能喝她血的人, 必然來者不善,公主覺得自己真是聰明絕頂,如果蕭放不喝, 說明他也許知道她的血有毒;如果喝了,那必然不是好人, 毒死活該。 其實帝王家的子女, 和平常百姓人家不一樣, 他們出生在帝國的中樞,最基本的榮華富貴滿足不了他們。他們要擴張自己的勢力,要更大的權。她的國主哥哥曾經老實和她交代過自己的心路歷程, 說還好她是個女孩。meimei可以厚養(yǎng)善待, 如果是兄弟,恐怕會為皇位掙得頭破血流。 當然現(xiàn)在天歲的皇位好像是用不著爭奪了,但也不排除兄弟之間有宿怨。這個老八干著偷雞摸狗的勾當, 一看就沒安好心,除非他把她擄來, 是為了幫助釋心更快認命。 然而助攻, 根本用不著帶一大隊鑊人。天歲大軍里有八成都是正常人。游戲不注意安全,那就不對了, 說明他根本不怕鑊人失控,會錯手殺了她。 蕭放搖頭, “殿下太客氣了,在擒獲你之前, 我的人馬個個酒足飯飽, 多謝殿下好意。上次殿下落入黑市匪徒之手,本王也略有耳聞……據說殿下在獲救之前,憑一己之力撂倒了兩名壯漢?”他笑著, 慢慢湊近公主,在她耳邊嗅了嗅。 這一嗅,真有通體舒坦的感覺,仿佛七竅都被打通了。蕭放閉上眼睛品味了下,再睜開眼,瞳底琥珀色的光芒一漾,壓著嗓子說:“我好像能夠明白七哥的心情了,公主殿下真是個有趣的玩具,即便能看不能吃,也可以留在身邊作為消遣。” 公主因他輕佻的動作,憤憤然拽了下衣領,“你亂聞什么?本公主是誰都可以隨便聞的嗎?貴國太后讓我勸楚王還俗,閣下橫插一杠子想干嘛?你不尊太后的命令,難道想造反???” 蕭放被她疾言厲色一頓指責,起先愣了下,愣完嗤地一聲笑起來,“看樣子公主殿下對七哥很忠貞啊。造反?我又不帶兵,何談造反。倒是你的楚王殿下,當初就是為了避這個嫌,才遁入空門的?!?/br> 公主終于證實了一個至理名言,反派都是用來揭露真相的。 自從使節(jié)進入膳善騙婚,滿嘴說的都是楚王多么光輝燦爛,她踏進天歲后各種忙于誘惑他,居然從來沒有深挖過他出家的原因。 好個禿驢,上次說勝仗打得太多沒意思才想出家,結果事實根本不是那么簡單。這上國皇帝也是真賤,人家都躲到寺廟里去了還不放過,把她弄來勸他還俗,難道是想試探釋心,驗證他口中的四大皆空到底是真還是假? 公主鬧不清里面千絲萬縷的關系,一擺手道:“不管啦,反正我們膳善誓死抱緊上國大腿,太后和皇帝陛下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這樣無緣無故抓我是不道德的,將來我要是嫁給你七哥,你好意思面對我這個嫂子嗎?” 蕭放聽了朗聲笑起來,“殿下不是說楚王不會來嗎,怎么又想和本王攀親戚?其實當初聽說膳善送了位真公主來,我就覺得這個計劃不會成功,你想想,蕭隨大權在握時,那么多趨炎附勢的文武官員,難道沒有人向他敬獻過飧人嗎?他明明有很多機會,為什么不開葷,到現(xiàn)在還嚼著白菜幫子,不知酸甜苦辣?” 這個問題確實讓公主費解,不過想著這王八八王應該也沒什么好話,便道:“他潔身自好,礙著你???別在我面前說他壞話,本公主戀愛腦,聽不進去你的挑撥離間?!?/br> 這下蕭放臉上的笑徹底不見了,公主在他手下面前不給他面子,讓他十分下不來臺。于是霍地站起身道:“因為他母親是飧人的后代,他身上流著飧人的血,就算他自身是第一等類的鑊人,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br> 公主徹底懵了,半天發(fā)出一聲感慨,“我佛慈悲,原來飧人還能生出鑊人來,這也太可怕了!”懵了半晌才想起來問他,“敢問令尊先帝,是鑊人嗎?” 蕭放說不是,“先帝是普通人,劉妃的母親是膳善人。飧人血統(tǒng)在皇室低人一等,所以劉妃的出身被篡改過,這樣七哥封王才能名正言順?!?/br> 公主恍然大悟,釋心的潔身自好,也終于有了合理的原因。 原來他和膳善有那么一點淵源,頂級的鑊人有個飧人外祖母,人生真是充滿戲劇性。不過天歲鑊人產生得也太隨機了,普通人也有可能生出鑊人來,那么將來她和和尚成親,會生出個什么怪東西? 不敢想,想起來覺得有點可怕,“楚王是不是生下來就得隔離?如果吃過她母親的奶,也不至于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糖是什么滋味吧。” 蕭放說:“劉妃不算純粹的飧人,只是身上帶了點飧人的血統(tǒng)罷了。不過這點卻導致了七哥對飧人忌口,所以我說公主殿下不可能成功,還是不要在他身上白費工夫了。不如跟著本王吧,本王最解風情,也懂得公主殿下離鄉(xiāng)背井的不易。只要殿下愿意,本王給殿下建個金屋,可以限制任何來歷不明的人出入?!?/br> 不就是鑄個金絲籠把她關在里面嗎,他說得很好聽,還是想拿她當鳥雀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