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一瞬，隱隱約約有預(yù)感母親要說什么了，心里有些發(fā)涼。我張了張嘴，道：......那挺好的，你們決定好了就買。rdquo;

    母親不知有沒有看出我的異樣，自顧自地往下說：決定是決定好了，左右不會吃虧，不買白不買。就是......你也知道你叔叔那個人是個死腦筋，在單位上班拿個死工資，一點兒也不會變通。他沒有個別的外快，這么多年是存下了一點錢，但誰知道他前段時間炒股賠了一些錢，現(xiàn)在東借西借也還是不太夠......所以mama就想，你考上S大有這個獎金，能不能，能不能你先借給mama一部分，mama會還給你的。rdquo;

    伴著母親的嘴巴一張一合，隨著話音落地，我似乎感知到自己的跳動的心臟漸漸停擺直至一動不動，躺在胸膛里變得冰涼，發(fā)紫。我終于知道母親一反常態(tài)的溫柔來自于何處，也最終證實我想出來麻痹自己的漏洞百出的理由是錯誤的、可笑的。

    然而我除了心臟冰冷蔓延至全身，甚至想要不自覺發(fā)抖以外，竟然十分平靜：平靜地接受了不公，接受了委屈，接受了失望，似一潭死水。

    其實我潛意識里早已覺得這幾天是一場不可觸碰、無比脆弱的美夢，隱約地惶恐不安，只是我都強迫自己忽略種種不合理之處。

    真當(dāng)美麗的泡沫化為虛無的一刻來臨，或許是一次次接受失望，一次次更清楚地明白自己在母親心中的位置，我似乎已經(jīng)失去因失望波動的能力，失去了歇斯底里的力量。

    只有眼眶很酸，無意識地想流淚。我背過手狠狠掐住自己的腰，讓自己不要哭出來。我低下頭掩飾，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故作灑脫隨意，不在意道：可以呀，我本來也沒有打算把獎金自己拿著。mama你們想用就用，一家人就別說還了。mama你們需要多少？rdquo;

    mama一下子親昵地摟住我的肩膀，高昂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也沒有多少......我覺得這獎金肯定先緊著你用，先拿出你大一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剩下的借給你叔叔。等他手頭寬裕了，肯定還給你，供你上完大學(xué)。rdquo;

    我仿佛被關(guān)在小小籠子里的人，母親的聲音忽遠忽近，我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道：好。rdquo;

    ......

    那時母親一直講著會還錢給我，只要叔叔還了別人的錢，就立刻給我。而且她讓我也不用擔(dān)心自己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說我考上這么好的大學(xué)，就專心地好好學(xué)習(xí)，不用cao心這些。

    經(jīng)過借錢一事，我已經(jīng)徹底不對母親抱什么真心實意為我著想的希望，并不把還錢放在心上。就當(dāng)是這筆錢用來感謝繼父，他雖然不喜歡我卻也沒有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過，還給了mama一個家，一個討她喜歡的孩子，也算是間接報答了母親。

    后來，不出我所料，繼父的手頭再沒有寬裕rdquo;過，還錢的事情自然不了了之。

    大二的寒假前夕，我給母親打過去電話。那時我已有一年沒有回去，，自己在外面邊打工邊上學(xué)也有些累，便考慮回家的事情，跟母親商量一下。

    然而電話接通后沒有寒暄幾句，母親就開始哭窮，說家里最近如何緊張，說日子不好過，卻不提一句還錢的事情。

    我沉默下來，其實我的這通電話沒有一絲讓繼父掏錢的目的，連旁敲側(cè)擊都沒有，可以說撥號出去的時候我完全忘了借錢這件事情，只有滿心的期待，眷戀，不成想母親與我防備見外到如此，對我簡直像是再外不能的外人。

    我十分疲憊，道：這樣啊，辛苦你了。我打電話是想說，我這里有個家教的打工走不開，還跟著一個學(xué)校的老師做課題，寒假就不回去了。rdquo;

    母親的聲音順著話筒傳過來：那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啊，有事情給mama打電話。哎呀，你弟弟在做作業(yè)，我得過去輔導(dǎo)他，他一個人坐不住，就先不說了。我掛了啊，疏默。rdquo;

    我低低道：嗯，mama再見。rdquo;

    mama，再見。

    *

    之后，母親多次哭窮，從來沒有提過還錢之事，也從來沒有提過掏學(xué)費和生活費的事情，只讓我不要太辛苦，卻沒有說過一嘴不辛苦的話上學(xué)哪里來的錢，不曾讓我不要在打工掙錢。她裝傻得太過自然，以至于我恍惚覺得自己是不是曾經(jīng)掏出過一筆錢，或者以為她和繼父已經(jīng)完全忘了這回事情。

    然而母親記性極好，許多年的事情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她沒有忘，知道她是故意說窮，又故意不提還錢。她太精明了，掐死我主動說出來的路，避免一切正面聊起此事的話頭和可能，生怕我順勢說起那筆獎金，就如現(xiàn)在每次轉(zhuǎn)錢，母親都是接受感謝，不會推辭一句，生怕我順勢不再給一樣。

    實在讓我很難不介懷。

    但也止步于此了，不會再在我心中產(chǎn)生什么波瀾。畢竟從母親提起借錢的那一刻起，我就像忽然被一道驚雷劈中驚醒：這一生我與母親的緣分也許是真的無法強求。不如及時止損，轉(zhuǎn)而開始償還母親的生恩、養(yǎng)恩，獎金是第一筆，工作后一月月的轉(zhuǎn)賬是后續(xù)，一點一點、一步一步殘忍而快意地剪斷我與母親的聯(lián)系，強迫自己不要再有期望。

    畢竟沒有期望，就不會有失望，而誰又會對陌生人抱有期望呢？

    我會與母親隨著一筆筆轉(zhuǎn)賬漸行漸遠，最終成為兩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