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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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月隔著院子瞧見他熟練地給女兒梳頭、編發(fā),輕聲喃喃道:“故意給我看嗎?” 她杯弓蛇影,覺得蕭叡做什么都有深意和陰謀,一點也不敢放松。 寧寧到她這邊屋里。 秦月給雪翠遞了個眼色,她帶進宮的仆從在門外看守,以防偷聽。 如此鄭重其事,寧寧不由地不安起來。 娘親沒有先前那樣故作溫柔,仿佛仙女似的要感化她,變得有點冰冷,給人的感覺不好接近,她想了想,不,更像是神壇上的女神像了,有種懾人的魄力,明明身上也沒有華服珠寶。 寧寧坐下來。 秦月斂袖,開門見山地說:“我先前想帶你出宮,是覺得這宮中危險,不愿你身陷其中。你是我兒,我只愿你能健康喜樂,卻惹了你惱怒難過,是娘的不是?!?/br> “娘確實與你爹爹所說的不同,我并不溫柔順從?!?/br> “娘也不強求你跟我離開。全看你的決定?!?/br> 寧寧心想,那還有想嗎?當然是留在宮里做公主。 寧寧像個雪團子,懵懵懂懂,可秦月并不小瞧她,她在這么大的時候已經敢要入宮去救jiejie了,認真地道:“你若要隨我出宮,我教你造船行海、礦藏買賣,帶你行走天下,去看天涯海角、森羅萬物?!?/br> “你要想留在宮中也無妨,那我教你女子該如何斂財造勢,招兵買馬,讓你以后做個說一不二、無人小視的長公主?!?/br> 第126章 秦月說這兩句話時, 既不響亮,也不鏗鏘,語氣淡然。 寧寧大致能分辨大人是不是在哄騙自己, 又是不是在說大話,她覺得娘親沒有在騙她。她并非沒聽過別人高談闊論, 平日里她在前朝大殿、在議事大廳時常會聽到男人說類似的話, 可還是頭一回聽見女兒說這種話, 頓生離奇之感。 秦月將語氣放得柔緩一些:“你還小,是不是聽不懂?” 原本像寧寧這么大的孩子應該才剛開始啟蒙,能背幾首詩, 背個三字經, 就算是很聰慧了。但蕭叡早就帶著寧寧學字了,照雪翠說的,寧寧應當起碼識得一千多個字了。識字是識字, 懂事是懂事,兩碼事。 寧寧怔怔地搖了搖頭, 又點點頭, 她對這個不夠溫柔的娘親不再是依賴撒嬌之情,但起碼不再討厭, 她不知怎的緊張起來,心砰砰跳, 說:“父皇也會教我的?!?/br> 很是自信。 秦月無奈而憐愛地望著自己可愛的小女兒:“他教你,和我教你不同。既知我沒死, 他心頭重負釋然, 年歲又長,且你漸漸長大,有了自保能力, 已過了最容易夭折的年紀,將來未必不會和別的女人生孩子。到時你該如何自處?” “我不想再挑撥你和你父皇之間的父女之情,他的確對你寵愛有加……你在他掌心長大,自然視他為整片天,對他信任不疑?!?/br> “女人和男人的法子不一樣,就算你是公主也是這個道理?!?/br> 寧寧心中只朦朧地覺得娘親說的不錯,直到現(xiàn)在還有人時常覲見因為她是公主,父皇帶她做這坐那不合規(guī)矩,她不明白那些人為什么那么聒噪煩人。 母女倆在此事上達成一致。 秦月說:“你明日不是還要去上課?將你教了什么,做什么作業(yè)拿來,我先看一看。” 說到這個,寧寧小臉一紅,像是才記起來:“明早太傅要檢查的功課,我還沒有寫完。我等下就寫?!?/br> 蕭叡老實地沒有窺聽,他非常好奇,懷袖說了什么,不到小半個時辰,居然把寧寧哄好了,回來收拾了書本,說要去娘親那里寫作業(yè)、念書。 沒一會兒,他就瞧見母女倆在花影日下,他第一次瞧見寧寧那般沉靜地在寫字兒。 秦月沒馬上指點她,讓她自個兒寫寫看。 她大致對寧寧的脾氣也有了個了解,不過再看她鞋子,就更懂了,寧寧一開始寫得極好,比同齡孩子端正多了,也比復哥兒好,且她的筆跡和蕭叡如出一轍,她覺得蕭叡一定是直接拿自己寫的給孩子臨摹,但寫到后面,她見沒有大人監(jiān)管,漸漸松懈偷懶,寫得歪來倒去,丑陋至極,顯然性格浮躁。 她在旁邊翻了翻寧寧平日里學的書,與她想的不同,不是什么《女則》《閨訓》,竟然是正兒八經的學問,越看越覺得不對勁,怎么說呢……不像是女兒家要學的,也不像書香世家科舉應試之事,也不是蕭叡幼時學的…… 她放下書。 給寧寧批閱作業(yè),無情地抽出她藏在地下的練字紙張:“我若是先生,看到你這孬字兒,定要打你手板心。” 寧寧還挺理直氣壯:“太傅要訓我,但不打我手板心,爹爹都不打我?!?/br> 秦月目瞪口呆,嘖嘖道:“真是慈父多敗兒?!?/br> 寧寧裝傻地笑笑。 秦月說:“重寫?!?/br> 寧寧哼唧哼唧,也不耍賴,鋪好紙,重新寫字去了。 秦月不適地感覺到注視著自己的視線,抬眸望見蕭叡,蕭叡也把書桌挪到相對的窗下辦公,抬頭就能看到彼此。 秦月當沒看見他,低下頭。 蕭叡看了一眼融洽相處的妻女,這幾日盤桓在胸口的郁卒消散許多,甚至有那么一瞬間,他卑鄙地想,乍一眼看上去,倒像是他妻賢子孝、美滿幸福一般。能有這么一刻也是好的。 蕭叡議事倒沒特意關門。 心腹前來回復差使,他負責監(jiān)視北狄人,不過并沒什么可疑動作。 蕭叡卻在心里想這兩位大王子,大王子烏術是長子,可惜體弱多病,這在北狄族中是致命的缺點,支持他的部族也只有一部,那個小的更不足為懼,就是個草包,年紀太小,生得太晚,族中勢力早就在他出生以前被能干的哥哥們給瓜分完了。 兩位應該都不是可汗心中意屬的王庭新主人。 尤其那個烏術,他身為長子,卻軟弱無能,聽說下頭的幾個弟弟都想要弄死他。但他一日沒死,一日是大兒子,草原的規(guī)矩,就該由他當可汗,幾乎成了懸在他頭上的一柄利劍,他的父王每衰老一天,便裹挾著他也一起向死亡更接近一步。 蕭叡沒見過這樣的北狄漢子,忒沒出息,又是穿漢服、說漢話,聽聞還讀過四書五經,說起話來一口流利的官腔,不看他的相貌,幾乎讓人認不出來他是北狄人,那日接見,也畢恭畢敬,禮儀周到,跟他那個自負愚蠢的弟弟相比,委實太過謙卑,說是搖尾乞憐也不足為過。 “他都找過誰,都記下來。與他相處得好的人又與誰接觸,也得仔細盯著?!彼烤故前亲右靶模€是真心想要逃離王庭,尋求一個庇護?蕭叡一時之間也拿不準,還是靜觀其變。 ~~~ 北狄王子阿巖有些焦急,大齊的皇帝是接待了他們,但是他們還沒有見過那位小公主。 他的大哥也不知在做什么,每日不緊不慢地四處閑逛,真像個漢人一樣,還四處結交漢人書生,在外面天天請客吃飯,過得好生悠閑,非常張揚。 阿巖覺得自己就是和那些漢人相處不來,而且他的漢人官話說得也不好,那些文弱的漢人應該只是被圈養(yǎng)的羊羔而已,一點都沒有男子漢氣概,但是就這樣的一群人,是怎么在千百年以來將他們攔在關外的? 正如這日,烏術應漢族友人的邀約,夜泛香舟,聽樂賞舞。 靡靡之音灌耳,玉盤珍饈滿桌,這座花舫點滿了燈,亮如白晝一般。 烏術飲一杯酒,心道:奢侈。 他的族人在苦寒之地風吹日曬,一盞油燈是很珍貴的,可漢人卻能這樣鋪張浪費,因為他們不會舍不得,他們有數(shù)之不盡的資源。 大概,即便再多養(yǎng)上幾百上千萬的人也綽綽有余吧。 行酒令行至他這里,烏術靦腆地莞爾一笑,故作憨直蠢笨地道:“作詩對我來說太難了,漢人文學博大精深,我實在不會。” 他很擅長放低身段,讓人小瞧,若不是因為這樣,他早就被他的二弟弟給殺了,明明他們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上次大齊和北狄大動干戈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再往前,北狄人打到中原,已經是四五十年前的事,記得那件事的人估計都死得差不多了。徒留詩中慷慨激昂的陳詞。 大齊的人以為他們北狄已經被打怕了,再見他行事,更想,連北狄的大王子都仰慕他們的文學,要被教化,這是何等的光榮,大齊是大國,自然要心胸開廣,接受外民朝見。 是以,他這幾日來結交書生并不算困難。 開始有人以為他聽不懂漢話,當著他的面笑瞇瞇地罵蠻夷。在大齊,即便是權貴也不能輕易結交官員,他身份敏感,當然更不能,但官員家中仍在書院、國子監(jiān)讀書的少年郎卻不是不行。 烏術只是把自己的身份亮出來,就有人主動來接觸他。 他打算先盡職盡責地扮演這個仰慕者的身份。 緋紅晶瑩的葡萄酒液在玉杯中搖晃。 他隨著歌聲打起節(jié)拍,哼起歌曲,只聽一遍就學得八九不離十了。 友人驚異:“你這歌唱得真好。” 烏術說:“這是我們的天賦,我覺得我會彈你們的琴了?!?/br> 友人笑道:“那叫琵琶。” 說罷,還真玩笑似的把歌伎的琵琶取了過來,烏術怪模怪樣地抱著琵琶撥動,真的彈出了一串像模像樣的樂聲。 他坐在光霧之中,皮白似雪,棕發(fā)似是點綴著細碎金光,灰藍眼眸像是寶石一樣,仰頭長歌之時,頗有幾分瀟灑風流,明明已過而立之年,像還有幾分少年氣質,或許是因為他病弱才給予人的錯覺。 他吃飽喝足,回到驛站,他的弟弟聞聲來找他,嘲笑他一頓。 烏術道:“明日我?guī)阋踩グ??!?/br> 阿巖說是不愿,但他大哥強行帶他去,他只好也去了,倒沒帶他去見那些酸儒,只帶他吃喝玩樂,沒兩日,這位年少的王子就樂不思蜀,把公主給忘了。 烏術并不奇怪。 他年幼時,在馬棚里救了那位先生,第一次接觸到漢人的文章時,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沉迷其中,他逐漸理解這些人真正的強大之處。他的祖先并不是沒有通過戰(zhàn)爭獲得過那片肥沃的土地,可是他們很快又消亡了,沒有人守住。 他們的強大甚至不在于他們的皇帝如何。多少異族皇帝曾經來到這片土地上?沒多久,他們就又被趕出去了。 必須舍棄自己,才能夠將根真正地扎在這里。 半月之后,大齊的皇帝再次召見他們。 連他弟弟都穿上了漢人的服裝,因為有個姑娘夸他這樣穿英俊倜儻。 ~~~ 秦月在宮中閑著無事。 兩人漸漸倒能夠像是普通朋友一般談天說話,蕭叡問她這些年都在做什么,秦月跟他挑揀著講講自己在五湖四海的見聞和冒險。 蕭叡笑說:“你可以寫一本游記?!?/br> 秦月答:“你怎么知道我沒有在寫?” 蕭叡訝然:“你倒似是有三頭六臂,一邊做生意,一邊養(yǎng)孩子,一邊養(yǎng)了一支海匪,還有空寫游記?!?/br> 秦月故意刺他:“好不容易出了宮,我什么都想要去做?!?/br> 她沒說的是,日子久了,偶爾她也會累,想要一個可以駐足歇腳的故地。但是大齊是蕭叡的地盤,她在外面四海為家,只有自己的故土不好回去,就算回去,也得改頭換面、偷偷摸摸,怪叫人難受。 蕭叡不免憂心地夢見懷袖跟各種各樣的異國美男子歡笑親熱,怎么能不焦灼,偏生還不能泄露半分出來。 袖袖就是想和別的男人好,他也不會指責,天底下哪個男人都比他要好。 只要她想,她就能把日子過好。 蕭叡觀望了好幾日,確認懷袖和寧寧是真和好了,日漸更像一對母女。恍惚之間,他回憶起以前懷袖做尚宮時教導那群小丫頭,他那會兒就想,哪日她當了母親,一定也能好好教自己的孩子。 不過他不知這對母女之間是有了什么小秘密,心里憋得慌,忍了好幾日,還是沒忍住,私下找懷袖問:“你是和寧寧說了什么,她這兩日變得和你這般要好?……如今你總放心了吧。” 秦月道:“你不是下午又要接待那幾個北狄人?還有空跟我閑聊?”